第465章 妳故意的？

　　“我早就說過，放任冒頓不管，是放虎歸山。”
　　九月初，回到北地郡義渠城後，黑夫將居延塞守卒獲取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長史陳平。
　　隨著去年月氏王被迫開放河西走廊，秦人也搞明白了，原來在月氏、烏孫以西，還有壹片廣袤的土地，命名為西域。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裏，南北兩千余裏，其大小相當於秦朝壹半的疆域，只是地廣人稀，不如秦之壹郡。沙漠綠洲中有城郭諸國，而天山以北，則有壹些遊牧行國，目前烏氏商賈才走到樓蘭、若羌，準備繼續向西探索，尋覓西王母邦的下落……
　　聽月氏、烏孫人說，西域再往西，還有壹個名為“康居”的小國，康居人擅長經商，常常到各地去進行貿易，往返於西域全境，甚至遠到月氏、匈奴。
　　上次戰爭裏，秦軍也俘獲了壹部分為匈奴單於服務的康居商人，利用他們作為情報販子，打聽匈奴北遷後的情形，這群人是典型的商人，只要給的利益足夠，連自己的妻兒都能出賣。
　　他們斷斷續續傳回匈奴的消息，比方說，去年冒頓欺騙月氏王，冒著寒風北遁漠北後，立刻襲擊了駐牧地，令其後母為頭曼殉葬，又讓他的幼弟死於壹場狩獵意外中，消滅了後患。
　　“據被官府收買的康國商賈說，冒頓只休憩了數月，春夏之際便出兵，北服渾庾、屈射兩族，並與丁零構兵，掠奪了其不少人口牲畜。”
　　渾庾、屈射、丁零，其大小、人口，秦朝壹概不知，只知道在匈奴之北，據黑夫猜測，大概在後世貝加爾湖、葉尼塞河附近，也是遊牧狩獵的部落，相比於東胡、月氏、匈奴草原三強，無疑是極其弱小的。
　　匈奴被秦軍吊打，損失了三分之壹的丁壯和幾乎所有優良牧場，實力尚不如月氏、東胡，與之為敵是不可取的，但壹個怯懦無能的單於統治絕不會長久，所以冒頓的這次出兵，是壹次止損和立威的軍事行動。
　　康居商人描述說，冒頓消滅渾庾、屈射兩族，掠奪丁零後，卻又壹人壹畜皆不取，都分給了去年在河南地損失較多的蘭氏、須蔔氏、呼衍氏三家貴種，於是三家大人皆服，以冒頓為賢主。
　　如此壹來，漠北匈奴的不安和動蕩，靠著這場小小的軍事勝利，暫時穩定下來了，有大戈壁為屏，冒頓可以安心地舔著傷口。
　　黑夫卻不想讓冒頓如此安穩，過去半年裏，他數次上書始皇帝，提議進行壹次“漠北之役”。也由此，和主張修築長城以為塞的蒙恬，打了壹場曠日持久的隔空嘴炮……
　　黑夫在奏疏裏對秦始皇說：“樹德務滋，除惡必盡，匈奴雖離開居延澤，但不可放任其恢復，宜將余勇，以追窮寇。當派出車騎部隊，北擊匈奴，犁庭掃穴，斬冒頓之首，懸於鹹陽宮闕！見匈奴已亡，月氏及西域諸邦必降。”
　　蒙恬卻上書反對說：“匈奴雖大敗，但秦兵亦死數千，秦馬死萬余匹，匈奴雖病，遠去，而秦亦馬少，非數年休養，無以復往。且漠北荒蕪之地，孤軍深入，恐為匈奴以逸待勞，壹旦有失，則全軍覆沒！不如使黔首連秦燕趙長城，因河為池，以陰山為塞，長城內屯田戍守，強弓勁弩守要害之處，則匈奴絕不敢再南返。”
　　黑夫又上書說：“路雖遠，行必至。寇能往，我亦能往！黑夫願親入漠北，以康居商賈為向導，勿要使匈奴有恢復之機……”
　　口號雖然熱血沸騰，但軍中大將，支持黑夫的人卻寥寥無幾，李信自不必說，他希望能北守西攻，未來幾年集中精力經營好金城，為渡河擊月氏，奪河西做準備。
　　對於邊將的不同意見，秦始皇倒是滿高興的，他先故意讓黑夫和蒙恬在奏疏上爭了整個春天，自己跑去巴蜀巡視，回來以後，又讓朝臣議論此事。
　　朝中亦然，都壹邊倒地反對出兵，曾經與蒙氏有過節的廷尉李斯，甚至都出面附和了蒙恬之議：
　　“北地郡尉之言，只求立功賞爵，而不顧大局。匈奴無城郭之居，也無委積之守，遷徙如鳥，難以捕捉其蹤跡。且其已退至漠北三千裏之外，輕兵深入，糧食必絕；若以大軍載糧同行，則沈重難運，從關中起運，轉輸到漠北，運三十石糧食才能到五石。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國，虜其民不可編戶。越漠北而攻，此乃靡蔽中國，快心匈奴之舉，非長策也！”
　　連公子扶蘇也從鹹陽來信勸黑夫說：“雲，國雖大，好戰必亡。夫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還望尉將軍三思……”
　　在這壹邊倒的朝議下，黑夫卻壹直堅持己見，這是他的謀主陳平最不解的地方，雖然陳平也知道，那冒頓絕非庸主，放任不管的確會有隱患，但黑夫也不必如此執拗，不惜與滿朝的意見相左吧？
　　“除非……”
　　陳平偷眼看了壹下被秦始皇駁回奏疏後，有些怏怏不樂的黑夫，暗暗道：“除非，郡尉這麽做，是故意的！”
　　……
　　看出黑夫此舉有異的聰明人不止陳平，還有葉子衿。
　　自家良人雖是行伍宿將，但性格壹向謹慎小心，能穩絕對不浪，去年提議出擊居延澤，也是力挺李信為主帥。今年怎麽忽然轉了性，壹副要為國捐軀，馬革裹屍的架勢？朝中之人信以為真，葉子衿卻打死不信。
　　這天，黑夫被皇帝駁回奏疏後，卻心情大好，也不做公務了，回到家裏，壹改在官府的怏怏不樂，哼著小曲，白日為兒子削木馬，陪他做遊戲，天黑後，又與妻子溫存了大半夜……
　　完事後，葉子衿終於逮到機會，詢問丈夫道：“良人今年壹反常態，力主出擊塞外，除了擔心那冒頓單於恢復坐大外，莫非還有別的隱衷？”
　　黑夫看向妻子，他們已成婚四年，姣好容顏帶來的新鮮感早已消退，這時候，討壹個聰明老婆的好處就凸顯出來了。黑夫不在時，她能替黑夫管好家，與郡中官吏家眷往來密切，給下屬家眷小恩小惠，將夫人外交搞得很不錯。她還帶頭織毛衣，使之成為北地郡秦女中最流行的事，補貼了軍用。
　　而黑夫回來時，她又能時不時提點壹下黑夫，幫他註意到壹些政治上的細節。
　　於是黑夫道：“對付匈奴時，陛下希望邊將同心協力。但如今匈奴遠遁，沒了大敵，若手握重兵的邊將再壹團和氣，稱兄道弟，這是陛下願意看到的麽？”
　　“所以良人故意提出壹個蒙恬、李信必然反對，而陛下、朝廷也不可能支持的計劃？”
　　葉子衿明白了，所以黑夫看似固執的舉動，依然是在做皇帝高興看到的事，主動異論相攪。
　　不過這樣，皇帝倒是開心了，於黑夫何益？
　　黑夫嘆息道：“從去年開始，陛下扶持蒙氏之意便十分明顯，他任命蒙恬做了朔方郡守，讓他獨攬軍政，成了邊將之首。而我，只是繼續做著北地郡尉，只是轄區擴大到了賀蘭。”
　　雖然外人看起來，皇帝依然信重黑夫，但黑夫卻察覺，秦始皇在有意無意壓制自己。
　　往好處想，或許他是害怕黑夫年少位高，重蹈李信的覆轍。
　　往壞處想，皇帝故意讓黑夫頭上，壹直有蒙恬壓制，而蒙恬之後，又有李信黑夫追趕，形成壹種微妙的平衡。
　　“接著，陛下又決意采納蒙恬之策，北築長城，停止攻擊匈奴。至於伐月氏，肯定是隴西郡李信主導，北地至多派幾千偏師協助，我甚至都沒機會親自出征。如此壹來，我即便屯田屯得再好，也不太可能有立功冒尖的機會。”
　　若讓他安心在北地種田，培養壹支新的嫡系，黑夫倒也樂意，但秦朝的制度，不會讓邊將郡尉有這種機會。若是開開心心熬了六七年，在最最關鍵的時刻，黑夫卻被壹紙調令調走，那才叫欲哭無淚呢。
　　“雖雲狡兔三窟，但容身之窟這東西，其實是多多益善的，我與其死守壹隅，不如乘著時間尚早，多打幾個洞備用……”黑夫暗暗琢磨。
　　晚走不如早走，隨著時間即將進入秦始皇三十壹年，黑夫清楚，歷史上的“坑灰未冷山東亂”，只有六七年時間了。
　　他也是時候去這場風暴的中心，關東地區看壹看。
　　而且，從內史騰暗暗給他遞的消息來看，黑夫知道，在匈奴北遁，討伐月氏還要等幾年的情況下，秦始皇未來數年的重心，也會放到關東去……
　　大規模的東巡與封禪，恐怕就在明年！
　　於是黑夫也想通了，笑道：“如今，北地郡屯田的基礎已夯下，只需要壹個中庸之才來管，便能順理成章進行下去，所以，我想換個地方任職。”
　　黑犬引秦西拓的職責已經完成，接下來，就看那匹白馬的了……
　　“我若調離了關西，陛下必做補償，讓我出任壹大郡郡守，沒了內外勾連的危險後，甚至會讓資歷早就足夠的婦翁，進入九卿……”
　　“良人會被調往何處？”
　　葉子衿倒是壹副妳去哪我去哪的樣子，甚至於，能離開苦寒的北地，讓兒子生活在中原之地，她反而更高興。
　　黑夫笑了：“快了，陛下肯定會故意問我這個問題，我也已想好了如何應答！”
　　……
　　黑夫所料不差，在黑夫和蒙恬意見相左，而朝廷選擇支持蒙恬後，黑夫的北地郡尉，也當到頭了。
　　九月中，秦始皇特地給了黑夫下了壹道詔書，但卻只字不提他與蒙恬的爭議，只是說起近來派去關東的秦吏貪腐嚴重，地方也時常有“盜賊”滋生，既然匈奴遠遁，擊月氏通西域又尚有幾年，塞北無事，便想讓黑夫去關東為郡守，“替朕牧守壹方”。
　　他還半開玩笑地問黑夫：“卿欲往何處？”
　　秦始皇三十壹年正月初壹，黑夫回復始皇帝的奏疏也送到了鹹陽宮。
　　皇帝啟封壹看，字裏行間，黑夫沒有半句的怨言，還在末尾說了壹句誠摯得讓皇帝都感動不已的話。
　　“臣乃大秦壹塊磚，何處需要何處搬！”
　　秦始皇不由贊道：
　　“好黑夫，真乃國之磚石！使之為守，歷練數載，十年二十年後，不止能為將，亦能為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