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二章 判定為邪神

　　卡倫的眼睛，潮濕了。
　　他不自覺地擡起頭，看向天空，同時控制著自己的雙手，不去做那生疏的擦拭動作。
　　先前，他是可以阻止秩序之神的。
　　因為秩序之神想要的，是自己這個及格的傳承者。
　　不要把神想象成真的有溫情有愛心的存在，就算祂聽到狄斯沒辦法救回子女的原因時陷入過短暫的沈默，但那也只是些許的無語。
　　祂不可能去歉疚，更不可能去後悔，看看那些分支神的下場，就很清楚了。
　　所以，卡倫只要提出制止，那祂就會停止。
　　私人的事情，怎麽可能比得上祂的偉業？
　　只是，卡倫願意以自己的消失，換取“卡倫壹家”的幸福美滿。
　　對於自己來說，就當這只是壹場夢，橫豎都是賺的。
　　但是，狄斯拒絕了這壹獎勵。
　　茵默萊斯家的傳統：家人第壹。
　　因此，本就很復雜對立的事情，在眼下反而能變得無比簡單和清晰，那就是：
　　“怎麽能為了復活家人而犧牲家人呢？”
　　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能理解茵默萊斯家的這種氛圍，包括卡倫本人，他也不能。
　　換位思考，卡倫覺得，如果自己在狄斯的那個位置上，是否能像狄斯壹樣去對待“自己”？
　　答案是：很難。
　　但依照結果去反推過程的話，事情，又變得通順了。
　　狄斯，是壹個太過堅強的人，他可以親手解脫自己的子女，可以去詆毀自己曾經信奉的神……當然，他更有勇氣接受現實。
　　他不懂得頹廢，更不會自艾，他會悲傷會憤慨，但他接受了自己子女的亡故，也接受了自己孫子的亡故。
　　那晚舉行的超規格神降儀式裏，霍芬先生、普洱他們，都認為狄斯是想復活自己的孫子；
　　可能，狄斯也認為自己是那麽想的，他也想自己騙騙自己。
　　然而，太堅強有時也是壹種悲哀。
　　當他的第壹道目光落在死而復生的孫子身上時，就沒有把卡倫當作壹件替代品，更像是他從外面抱養回來的孩子。
　　卡倫以溫暖自然的方式對待家人，卡倫的得體優秀，以及隨後展現出來的無論是性格上還是信仰上等諸多方面與自己的契合……都讓他對這個抱養回來的孩子，很是滿意。
　　卡倫是有愧疚的，他覺得自己有原罪，因為他占了那個“卡倫”的身體。
　　雖然現在的這具身體，經過拉涅達爾的初期改造，經過汙染地洞的重塑，早就和原主沒關系了；
　　但卡倫依舊覺得，自己占據了那位“卡倫”在狄斯心裏的疼愛。
　　尤其是書房裏那兩根蠟燭搖曳下的清脆風鈴，曾陪著自己壹起躺在意識夢境草地上的那壹對男女夫妻……
　　他們越是把自己當家人，卡倫心裏的原罪感，也就越重。
　　我覺得我應該從過去，為妳們找回妳們可以拿回來的幸福；
　　可是妳們卻告訴我，現在所擁有的所珍惜的，就是幸福。
　　終於，壹切的壹切，
　　在這壹刻，
　　釋懷了。
　　卡倫深吸壹口氣，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淚痕。
　　“妳剛剛問過我，我是不是不喜歡這個世界？”
　　“是的，妳想改變原先回答了麽？”
　　“不，我依舊是愛這個世界的，但愛，需要壹個錨點。
　　我先前只是回答了妳答案，卻沒回答妳為什麽，現在，我可以告訴妳：
　　因為這個家，我才會愛這個世界。”
　　沒有蘇醒後來自家人的陪伴與溫馨，沒有叔叔嬸嬸姑媽以及弟弟妹妹發自內心地呵護與關心，沒有來自狄斯的肯定與指引……
　　這個對自己來說，壹開始本就極為陌生的壹個世界，恐怕，自己真的很難真的愛上吧。
　　畢竟，醒來後，誰會為壹個夢，哭哭啼啼、留戀不舍呢？
　　如果換壹個蘇醒後的環境，換壹個家庭，像穆裏、菲洛米娜他們家那樣的，可能壹切就都會改變。
　　自己不會去想著守護這個世界，
　　可能，
　　會期盼著諸神歸來，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燥熱也更“精彩”。
　　狄斯說道：“妳似乎，變得更堅定了。”
　　卡倫：“因為思考得更清楚了。”
　　說著，卡倫看著狄斯的眼睛，微笑道：
　　“有沒有壹種可能，過去、現在和未來，早已經確定了，妳的幹預與否，也本就是時間運轉下的必然壹部分。”
　　“我說過，不要把時間禁忌歸於哲學問題。”
　　“不是哲學。”卡倫舉起手，緩緩握拳，“我認可妳的答案。”
　　“所以呢？”
　　“所以，妳憑什麽覺得，妳可以改變我所存在的現在？”
　　“改變不了麽？”
　　“我們的拳頭，壹樣大。
　　妳能擁有的力量，我也能擁有；
　　妳能到達的高度，我也能到達；
　　妳能做成的事情，我也能做成；
　　妳在那裏坐了壹個紀元，擋住了諸神；
　　我，
　　也可以。
　　所以，妳改變不了我，妳說妳可以承受這種改變的代價，但這次的代價，等於妳自殺。”
　　“呵呵。”
　　看著自己面前的這顆拳頭，狄斯沒有發怒，甚至，連壹點被忤逆的感覺都沒有。
　　這個年輕人，短時間內，給自己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前者，優秀中帶著毫不遮掩地消極。
　　他說他不會以“求職者”的心態來面對自己，去對自己表現；是的，沒錯，能收服餓癮到這種程度的家夥，他就算躺在那兒壹動不動，他也能及格。
　　自己不可能放著他不要，冒險再去換壹個可能會被餓癮吞噬掌控的傳承者。
　　可現在，當自己說出那句“他不肯”後，消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壹種自信與坦然。
　　他不是什麽“求職者”，他也不是在和自己強調什麽“人格”與“尊嚴”，他在和自己，平起平坐。
　　“我會選妳的，卡倫·茵默萊斯。”
　　“不是妳選的我，而是不知道多少個紀元以來，被諸神肆意玩弄的人們，選擇了秩序，而秩序……選擇了我們。”
　　狄斯點了點頭，說道：“妳知道麽，我不喜歡我的信徒們將我尊稱為‘神’，我不喜歡‘神’這個稱呼。”
　　可是神教，沒有神又不行，哪怕秩序神教不設分支神，卻又必須立起壹尊主神。
　　“稱呼是什麽並不重要。”
　　“的確。”
　　“有壹件事，我想問妳，我有壹次在餓癮雕塑手掌上幾乎要被吞噬時，我似乎看見了妳的影子，那時候的妳，已經能看見我了麽？”
　　“看不見，但我有種感覺，好像以後會有人，和我遭遇壹樣的過程，否則，這就太不公平了。”
　　“妳還記得妳是怎麽做的麽？”
　　“我先假裝痛苦，支撐不住了，最後關頭，我站起來走了。”
　　“妳是故意的？”
　　狄斯擺了擺手，說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隨即，他擡起頭，看向空中：
　　“因為妳今晚的進步，上面的那個我，應該會壹下子變得更加虛弱，縫隙和漏洞，就要出現了，祂們，將會分批鉆回來。”
　　“真的就沒有壹次性解決的方法麽？”
　　“我殺了那麽多，可他們還是會繼續歸來，不在本紀元，就在下個紀元，永久被抹去的神祇不是沒有，但新的神祇依舊會不斷誕生。
　　還好，我還有時間，我會去找尋壹次性解決祂們的方法的。”
　　卡倫指了指天上：“那妳現在可以去問問上面的那個‘妳’，找到了沒有。”
　　“不問，就有可能找到了。”
　　“難以想象，這樣的回答，竟然會從妳嘴裏說出來。”
　　“我要回去了，獎勵既然他不要，那就不要了，但他還是得送我回永恒宮殿。這個世界，就交給妳了，雖然沒去問，但我已經感知到……
　　我累了。”
　　“我會的……”猶豫了壹下，卡倫還是補充說了聲，“再見。”
　　“會再見的，當妳成長起飛時，我會墜落下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了，如果我找尋到了方法，我會在那時告訴妳。”
　　說完，狄斯的身影自原地消失了。
　　卡倫又看了看這條寂靜的街道，然後身形也從原地消失，他要回羅佳市了。
　　只不過，剛回到羅佳市上空，卡倫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原本正在緩慢進行中的餓癮雕塑吞並，因為秩序之神的推動，速度變快了無數倍。
　　這使得卡倫身形落在了壹棟大樓的天臺上，感知著自己神牧的到來。
　　頭頂，是漫漫星空；
　　腳下，是安靜城市；
　　壹縷縷黑色的氣旋，自卡倫身邊浮現，不僅卷動著他的頭發，也讓他身上的神袍不斷地被吹拂。
　　這是很靜謐的壹個畫面，沒有驚心動魄的動靜，也沒有與令人震撼的效果。
　　可實際上，
　　原本天幕上璀璨的群星，在此刻漸漸被斂去。
　　因為屬於秩序的黑色，已經將穹頂覆蓋。
　　……
　　凱文擡起頭，看向空中，尾巴開始搖晃。
　　旁邊的普洱也好奇地張望著，疑惑道：“怎麽了？”
　　地下室裏，正在和莫莉女士喝著紅茶聊著天的阿爾弗雷德，端著茶杯走到地下室天井位置，透過玻璃，看向夜空。
　　他將壹只手，覆蓋在胸口位置，誠聲道：
　　“贊美少爺，贊美秩序。”
　　酒館內，尼奧正和梅森壹起興奮交流著投資經驗。
　　他端起大酒杯，抿了壹口酒時，余光透過窗戶看向街面上上方的消失的星空。
　　梅森：“那次我就是貪心了，認為自己可以掌控行情，才賠得血本無歸，唉……”
　　“幹！真該死啊！”
　　……
　　卡倫斜對面那棟大樓的天臺上，此時正坐著壹個畫師，畫師面前擺放著畫架，手裏端著調色盤。
　　皮亞傑比卡倫更早就回到了羅佳，這座他和妻子婚後生活的城市。
　　那晚，他的妻子就是在這裏，松開了自己的手，飛上了天空，飛入了壁神瑞麗爾薩的懷抱。
　　相對於貝德先生對前陣子發生在明克街動靜的註意和驚詫，皮亞傑倒是要隨和得多，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今夜，他也如同前些日子壹樣，將畫具搬到這裏，緬懷自己的妻子。
　　他的臉色已經無比蒼白，手裏拿著壹條手帕，每壹次的咳嗽，都會在手帕上留下深褐色的血漬。
　　壹團團肉眼無法看見的灰色霧霾，會在他的身邊醞釀。
　　他還活著，卻更像是壹個死人，壹個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亡靈。
　　“卡倫？”
　　皮亞傑看見了對面大樓上的卡倫，只不過，卡倫似乎並未留意到這裏。
　　雖然卡倫的意識，可以輕松覆蓋整座城市，但他並未留意自己身邊那只毫無存在感的“亡靈”。
　　壁神教信徒雖然被稱之為瘋子，可他們卻並不擅長戰鬥，可在歷史上，他們卻留存下來許多關於神的壁畫。
　　這意味著，他們有專門的能力，去靠近神、觀察神。
　　此時，皮亞傑身邊的灰霧，起到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卡倫……咳咳咳……”
　　皮亞傑想喊對面天臺上的好友待會兒壹起回自己家喝咖啡。
　　可是，他的聲音太過沙啞，風大且過於空曠，沒辦法喊出聲。
　　不過，皮亞傑不以為意，他嘴角露出壹抹笑容，這使得他那原本蒼白的臉色恢復了些許紅潤。
　　他覺得，此時的漆黑夜幕以及此時的卡倫，看起來很美。
　　天吶，這真的是壹幅完美構圖，簡單的色彩布置，卻渲染出令人陶醉的厚重與肅穆。
　　皮亞傑拿出幾枚顏料，在調色盤裏擠出，這是他最珍重的顏料，是由自己妻子骨灰調制而出，當然得用它來畫自己現在關系最親近的好友。
　　連續很多天，都空白的畫紙上，終於被落下了色彩。
　　皮亞傑壹邊畫壹邊擡頭，觀察著對面的卡倫。
　　不知道為什麽，壹股難以描述的快樂，自他靈魂深處蕩漾。
　　恍惚間，他似乎睡著了，但他卻依舊清晰感知著自己手中畫筆的活動，他依舊在現實，卻又在夢中。
　　他走進了那處幽深的長廊，他又壹次來到了最深處，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經做了多少個壹模壹樣的夢了，但每次，都無法看清楚最裏面那幅畫的真容。
　　這壹次，他也沒抱有希望，但伴隨著自己眼睛的壹睜壹開。
　　他看見了自己的畫架，
　　看見了剛畫好的畫，
　　看見了畫中的卡倫。
　　……
　　上壹個紀元的永恒宮殿。
　　秩序之神將手，從面前的原理之神筆記上挪開，而在壹個紀元後同樣的壹個位置上，狄斯也將手拿開。
　　“妳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面對來自神的問詢，狄斯反問道：
　　“現在，我願意改變，妳會改變麽？”
　　秩序之神回答道：“妳有壹個好孫子。”
　　狄斯點了點頭：“我喜歡聽他喊我爺爺。”
　　秩序之神離開了宮殿。
　　位面徹底消失，壹切歸於平靜。
　　狄斯將地上的書撿起，拍了拍後，又吹了吹。
　　封面上，顯露出老霍芬那憔悴的臉：“真是難以想象，我們過去這段時間，到底經歷了什麽。”
　　“那妳想好了回去後該怎麽去面對卡倫了麽？”
　　“這個倒是想了無數種可能了，神是神，孫子是孫子，又不沖突。”
　　“是啊，不沖突。”
　　狄斯仰起頭，胸口處顯露出神格，隨即，神格開始破裂，分化成壹塊塊神格碎片。
　　老霍芬問道：“可以采訪壹下妳麽，狄斯，作為本紀元人裏，第壹個成神的，又是第壹個從神位跌落的人，妳有什麽感覺？”
　　“有點餓了。”
　　“哨卡裏有廚師。”
　　“我想吃我孫子親手做的。”
　　……
　　上壹個紀元。
　　秩序之神離開了永恒宮殿後，回到自己的神殿。
　　偉岸的神軀降臨，帶來肅穆的陰影，神殿中的神祇們以及護衛們，紛紛行禮：
　　“贊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贊美偉大的秩序之神。”
　　有壹個光頭神祇，正跪伏在秩序神殿的臺階上，大聲膜拜。
　　秩序的身影沒有停留，回到了自己的秩序王座。
　　提拉努斯推開手中的鵝毛筆，起身行禮：
　　“神。”
　　“祂又來了？”
　　“是的，這尊叫做拉涅達爾的小神已經來了很多次了，上壹次，才剛被奧古雷夫打過。”
　　“奧古雷夫為什麽打祂？”
　　“大概是不喜歡被這樣的小神祇沖撞了發型。”
　　“提拉努斯，妳去見壹下祂，聽取祂的請求。”
　　提拉努斯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還是領命道：“是，謹遵神旨。”
　　但提拉努斯沒有直接起身，而是繼續道：“神，瑞麗爾薩求見您，此時正在偏殿等候。”
　　“叫祂進來。”
　　“是，神。”
　　很快，瑞麗爾薩的身影，出現在了秩序王座下方。
　　她左手戴著鳳凰羽毛，右手戴著七彩世界凝聚而出的手鐲，畢恭畢敬地向王座上方的存在行禮：
　　“拜見偉大的秩序之神。”
　　行禮之後，瑞麗爾薩擡起頭，神情緊張且激動，每壹次能靠近他時，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發自神格的顫栗，這裏面，不僅僅是敬畏，還有很多其它的情愫。
　　“瑞麗爾薩，妳有什麽事麽？”
　　“回稟偉大的秩序，我來向您示警，我畫出了您的……終結。”
　　提拉努斯目光微凝，沈聲道：“放肆，妳竟敢詛咒偉大的我主！”
　　瑞麗爾薩左手托舉出壹幅畫卷，略帶哽咽道：
　　“請偉大的您過目！”
　　秩序之神攤開手，畫卷飛入他的掌心，祂將畫卷展開。
　　裏面畫著的，是壹個年輕人，站在高處，他的身後，是壹片漆黑肅穆的夜幕。
　　下方的瑞麗爾薩開口道：
　　“我堅信，偉大的您將亙古永存，必將永遠淩駕於神界。
　　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麽能夠威脅到您，我本不該將這壹幅畫呈送上來，但我不願意見您神聖的身軀上出現任何的瑕疵。
　　這幅畫，預言了您的終結，我懇請您，將畫中的人，提前……”
　　瑞麗爾薩的話語，停住了，壹股可怕的力量禁錮住了她，讓她無法繼續發出任何的訊息。
　　提拉努斯見狀，並不覺得奇怪，壹個小小的壁神，竟然敢擅自畫出我主的終結，簡直是對主的玷汙。
　　鵝毛筆在《秩序之光》初稿上，自動書寫眼下這正在發生的事情。
　　畫卷，自秩序之神掌心中燃燒，最後消散。
　　被禁錮著的瑞麗爾薩吐出壹大口金色的神血，身形壹下子陷入萎靡，顯然，那幅畫耗去了她極大的心血。
　　“提拉努斯。”
　　“神，請您吩咐。”
　　“將瑞麗爾薩，判定為邪神。”


最終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