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登山

　　寧抱關登上小山，向南望去，寬闊的大江橫在眼前，對岸的夷陵城隱約可見，成串的船只泊在南邊，北邊只有寥寥七八艘小船穿梭往來，輕易不肯靠岸。
　　江北亂成壹團，幾十處營地遍布於山水之間，大小不壹，全無章法，兵卒、百姓隨意進出，將官們無意阻止，所有人都試圖往江南去，但是沒有船只，只好站在岸上望江興嘆，有人大聲叫嚷，希望以重金賄賂那幾艘小船，將自己載運過去。
　　寧軍大將羅漢奇帶壹隊人騎馬上山，他原本留在江陵城外，奉命率兵過來支援，剛到不久，“寧王，湘、廣兩州牧守陳病才與諸營首領前來拜訪。”
　　“請他們上山來。”寧抱關道，目光仍然望向江南。
　　“是。”
　　“妳留下，讓別人去傳令。”
　　羅漢奇下馬，命手下去請客人上山，將韁繩交給他人，登上最後幾步，“寧王有何吩咐？”
　　“咱們快要無路可退了。”
　　“那就不退，拼死壹戰，我就不信賀榮人全有三頭六臂。”羅漢奇昂首回道，他還沒有領教過賀榮騎兵的厲害。
　　“要是大家都有妳這樣的想法，事情就簡單多了。”寧抱關冷笑道，嘲諷的不是羅漢奇，而是群雄。
　　“壹群膽小鬼。”羅漢奇看向聚集在岸邊的人群，“要不要我帶兵沖殺壹番，讓他們明白什麽是軍紀？”
　　“嘿，賀榮人還沒打來，先殺自己人，只有妳能想出這種餿主意。”
　　羅漢奇臉上壹紅，扭頭看了壹眼，稍稍壓低聲音，“我聽到傳言，群雄都有逃亡的打算，而且已經與楊摸魚做了約定，今晚乘船渡江，視出錢糧的多少，每人可帶若幹兵卒，剩下的人馬留在江北，說是歸寧王統領，其實是要讓咱們獨自抵抗賀榮人。”
　　寧抱關冷笑壹聲，“連妳都聽說了，這些人還真會保密。”
　　“我猜陳病才他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寧王打算怎麽辦？要不要我來個壹鍋端？”
　　寧抱關看向羅漢奇，“咱們從小壹塊長大，人人都說妳膽子大。”
　　“我的膽子有多大，寧王最清楚。”
　　“宗明義之死，有人覺得冤，妳以為呢？”
　　羅漢奇眉毛壹豎，“有什麽冤的？打仗還不能死人了？每壹仗我都沒想著要活下來。”
　　“好，兩三日內，賀榮大軍必然追來，我派妳做前鋒，有進無退，有死無生。”
　　羅漢奇慨然道：“到了九泉之下見到宗明義，我絕不能臉上無光。”
　　“我親率大軍跟在妳身後，妳若死了，我給妳報仇，大不了比妳晚死壹會，妳若不死，讓賀榮騎兵攻到我面前，我死之後絕不放過妳。”
　　羅漢奇跪下，“我若獨活，叫我……叫我連做八輩子王八！”
　　寧抱關笑了壹聲，“起來吧，客人到了。”
　　陳病才等十幾人騎馬上山，見到寧王的衛兵，全都停在遠處。
　　“帶衛兵下山。”
　　“他們人多，寧王孤身壹人，我留下來……”
　　“妳以為我怕他們？”
　　羅漢奇訕訕地退下，叫上寧王和自己的衛兵，騎馬下山，從諸頭領身邊經過時，挨個盯瞧，無聲地警告他們小心些。
　　沒人在意羅漢奇，紛紛下馬，隨著陳病才來到山頭。
　　寧抱關轉身，位置比眾人稍高壹些，不等陳病才開口，他先道：“我留下來。”
　　眾人都吃壹驚，他們的確是抱著這個目的而來，原以為會很艱難，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沒想到寧抱關竟然主動請纓。
　　陳病才尤其吃驚，還有些尷尬，“寧王已經……”
　　“諸位過江，我留下來與賀榮人決壹死戰。”
　　“我等並非貪生怕死，只是……”
　　“我明白，沒必要都死在江北，諸位過江，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是人多船少，不能壹下子全過去，總得留人抵擋北虜，寧軍人多，應該是我留下。”
　　諸雄當中，寧軍與南軍數量最大，不分上下，陳病才聞言臉色微紅，“我也留下，總不能讓寧王獨力迎敵。”
　　楊欽哉上前道：“陳將軍的心意大家理解，可是沒有陳將軍輔佐，湘東王怎麽辦？”
　　陳病才左右為難，寧抱關道：“陳將軍不可留下，咱們之前就因為軍令不壹，才會屢戰屢敗，既然是決壹死戰，就讓我壹個人做主吧。”
　　陳病才無奈地說：“既然寧王堅持……唉，沒能守住襄陽，罪責全在我等……”
　　“如何定罪以後再說，我願意留下，但是有壹個要求。”
　　眾人誰也沒指望寧抱關痛痛快快地留在江北，聽他提出要求，心裏反而都踏實些，紛紛請他開口，還沒聽到壹個字，就有人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諸位可以渡江，但是每人只能帶壹百兵卒，陳將軍可以帶二百人，剩下的都要留在江北，歸我調遣。”
　　諸首領面面相覷，寧抱關又道：“船少人多，壹旦大家搶著渡江，必生混亂，平白增加損傷不說，還會壞我寧軍的士氣。”
　　陳病才第壹個表態：“寧王說得沒錯，而且咱們總不到將自己人全帶走，單留寧軍抗敵。”
　　南軍數量眾多，陳病才也只能帶走二百人，他既然同意，別人自然無法拒絕，於是紛紛表示贊同，有人想多帶走壹些兵卒，沒敢吱聲。
　　寧抱關道：“那就說定了，諸位回去通告全軍，從現在起接受我的號令。”
　　“從現在起？”
　　“賀榮大軍隨時都會追來，難道要等到了戰場上，才肯聽我號令嗎？”寧報關厲聲道，說話者躲到別人身後，大氣不敢喘。
　　“還有，請諸位管住自己的嘴，不要到處亂說渡江之事，今晚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過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明白嗎？”
　　寧抱關很不客氣，像是在對部下訓話，對面諸人全是各軍首領，從陳病才以下，誰也沒有分庭抗禮的意思，唯有點頭稱是。
　　“恕我不送，壹個時辰之後，我派人去接管諸軍。”
　　陳病才等人又說些敬仰的話，同時告辭下山。
　　寧抱關獨自站在山頂，繼續望向江邊，片刻之後，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轉身看去，冷冷地道：“宋將軍還有何事？”
　　宋取竹壹個人回來，上前拱手道：“我不渡江，也要留下。”
　　“嘿，為什麽？”
　　“我是襄陽人。”宋取竹的理由十分簡單。
　　寧抱關盯著宋取竹，良久方道：“當著大家的面妳怎麽不說？”
　　“我為壹戰，不為博名。”
　　寧抱關又笑壹聲，“妳壹個人回來，不怕那些人背後議論嗎？”
　　“我對他們說，我有辦法讓寧王允許各家再多帶些兵卒渡江。”
　　寧抱關搖搖頭，“不，妳沒辦法，說好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宋取竹笑道：“那只是壹個借口，我告訴他們沒勸成，他們也不會怪我。”
　　“我很早就聽說過‘千手宋’的名聲——為什麽叫‘千手’？”
　　“說我拿得廣、給得廣、管得也廣。”
　　“在襄陽城，妳曾帶兵與賀榮人交戰。”
　　“可惜沒打贏，是場慘敗，折損不少將士。”
　　“可妳畢竟敢打，不像那些人，聞風而逃。”
　　“比不了寧王，若非寧王率軍且戰且退，群雄早就全軍覆沒，連逃到江邊的機會都沒有。”
　　寧抱關的語氣突然顯出幾分熱切，“打仗就是這樣，有進無退，實在迫不得已，也要且戰且退，否則的話，軍心必亂，壹潰千裏。”
　　“前有宗明義將軍，後有寧王，給群雄做出表率。”
　　“接下來的這壹戰即便大敗，妳我也不愧英雄之名。”
　　“寧王才是真英雄，我不過是名守鄉的土著。”
　　寧抱關招手，示意宋取竹走近些，“有些人朝夕相處我也要提防，有些人初壹見面我就視之為知己，宋將軍是後壹種人。”
　　宋取竹略顯激動，“我的部下不多，但是死戰之心與寧王並無二致。”
　　“既然如此，妳告訴我陳病才他們今晚要在哪裏渡江？”
　　宋取竹立刻伸手指向下遊，“繞過那片山有片平地，楊軍船只今晚子夜時分會去那裏接送諸雄，寧王的意思是……”
　　“首領渡江，兵卒怎會死戰？”
　　宋取竹心裏壹驚，“我也以為不該讓群雄渡江。”
　　“還有對岸那些船。”寧抱關咬牙切齒，“只要船擺在那裏，連我的士兵心裏也會活動。”
　　“寧王還要毀船？”宋取竹更加心驚，卻又有幾分佩服。
　　“宋將軍下山之後不必說自己要留下，與群雄壹同準備，今天夜裏，我會帶人截殺陳病才等人，然後由宋將軍乘船到對岸放火燒船，務必壹艘不留。”
　　“留船壹艘，我領死罪。”
　　“此戰若敗，不過壹死，此戰若勝，天下就是咱們兩人的。”
　　宋取竹幹笑壹聲，“天下是寧王的，我沒有這份野心。”
　　寧抱關冷冷地說：“我當宋將軍是真英雄，宋將軍為何不以真心相報？”
　　宋取竹從懷裏取出壹方寶印，“實不相瞞，這是楚王之印，我壹直帶在身上，此戰若勝，我還要做楚王。”
　　寧抱關臉上露出壹絲微笑，“這就對了，天下廣大，我據江南，楚王占江北，妳我劃江而治。”
　　“劃江而治。”宋取竹的聲音微微顫抖，此時此刻，他對寧王的信服遠遠多於懷疑。
　　寧抱關心裏只有即將到來的火焰與決戰，先來壹場內鬥，這個主意似乎也不那麽“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