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七十壹章

活在狗身上了
　　申府的客廳裝潢氣派，典雅，符合宰相府邸的樣子。
　　申時行神態寧和地與林延潮說這話。
　　說話間丫鬟給申時行和林延潮各端上了壹碗蓮子粥。
　　二人邊吃邊聊，申時行說話還是開誠布公的，也沒有掩飾之前保林延潮，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自己門生的緣故。
　　這點不僅沒有讓林延潮心底不舒服，反而感覺申時行說話敞亮。二人既有官場上那師生名分，也有如今世俗中的師生情分。
　　申時行道：“我知道妳欲收拾張鯨，但是妳若欲借今日的事攻訐張鯨就錯了，在皇上眼底文臣欲是厭惡張鯨，就欲要保張鯨。”
　　“壹個與文臣不和的東廠，才是皇上要的東廠。所以別看今日張鯨輸的灰頭土臉，壹敗塗地，但借著這事壹鬧，皇上反而更信任他了。”
　　林延潮垂頭道：“恩師洞察壹切，學生實在不如。”
　　申時行又道：“妳不要在老夫面前裝著什麽都不知，其實妳都心底有數，但老夫更願意妳去南禮侍，而到了北禮侍下壹步就是入閣拜相，對妳而言妳還是太早，等於是到了風頭浪尖上。但妳既喜歡壹步壹擂臺地打上去，那麽老夫也唯有成人之美了。”
　　林延潮道：“學生謝恩師栽培。”
　　又說了兩句，林延潮即起身告辭了。
　　申時行喝著粥，這時候申九已是從屏風後入內，收拾茶碗。
　　申九笑著道：“老爺，今日的林學士真是壹點不懼張鯨。”
　　申時行道：“是啊，簡直目中無人。他現在就不將東廠放在眼底，以後呢？對了，他還不是禮侍呢。年紀輕輕權力之欲如此之盛，幸虧目前尚是壹心為國為民，可是古往今來，帝王用人是持術不持信，這壹次禮部侍郎，就看皇上怎麽看了。”
　　而此刻廷推的題本已是上呈給天子。
　　乾清宮的暖閣裏。
　　張鯨服侍天子脫靴，攙扶上炕，然後磨墨，遞上朱筆。
　　天子用朱筆點了點張鯨道：“今日闕左門前，東廠的臉都給妳丟光了，還連帶著朕的臉面，以後妳在朝臣面前如何擡得起頭來？”
　　張鯨沮喪地道：“萬歲爺，老奴愚蠢，生平只會服侍萬歲爺，除此以外什麽事都不會幹。萬歲爺還是讓老奴回宮侍奉妳吧，這東廠愛誰誰幹？”
　　天子道：“妳還給朕犟嘴。是朕讓妳栽贓陷害大臣了嗎？妳不知道此人，是朕的儲相嗎？”
　　張鯨不敢吭聲，給天子捶腿。
　　“怎麽不說了？”
　　“老奴……老奴怕萬歲爺說老奴犟嘴，老奴只是替皇上試試這林三元的忠心而已，故而丟個魚餌試壹試。”
　　天子氣笑道：“朕還真謝謝妳了，妳看這樣行不行，以後朕用人不必問吏部，直接過問東廠？”
　　張鯨哭著道：“萬歲爺，老奴知錯了。”
　　天子壹拍桌子喝道：“還有高淮的事又怎麽說？”
　　張鯨目光壹閃道：“皇上，老奴不是亂說，老奴早就疑心他確有與林三元往來。”
　　“有憑證嗎？”
　　張鯨吞吞吐吐道：“老奴壹時，拿不住來。”
　　天子冷笑壹聲，挪動朱筆到了面前吏部上的題本上，前壹個名字乃林延潮，後壹個名字乃黃鳳翔。
　　天子欲起筆忽向張鯨問道：“本朝可有三十歲的閣老否？”
　　張鯨道：“不曾有過，老奴記得以往有個彭時三十二歲入閣參預機務。”
　　天子點點頭道：“那是彭文憲，不過那時又豈能與今日相較。”
　　天子停筆，猶豫了壹陣然後突然道：“朕記得林延潮沒有教習過內書堂吧！”
　　張鯨道：“陛下聖明。”
　　天子閉目沈思片刻後睜眼道：“無風不起浪，立即傳朕壹道旨意，讓高淮去南京為孝陵宮監，明日就啟程。”
　　張鯨聞言心底大喜，高淮壹走等於除去了他的心頭大患。張鯨當下大聲道：“老奴謹遵聖命。”
　　天子看了壹眼張鯨道：“妳高興什麽？朕的用意明白了嗎？”
　　張鯨額頭上汗水滴落，然後立即收斂起喜色道：“皇上教訓的事，宮裏的宦官絕不可與前朝有所往來，甚至壹點瓜葛也不行。”
　　天子點點頭，似想起了往事：“當年……當年馮大伴就是與外朝走的太近了。”
　　說完天子的筆尖在題本上微微停頓後，當下在兩個名字之間落筆圈名。
　　張鯨見後露出苦笑。
　　兩日之後，夜裏京城下了雪。
　　雪停後，各街攤上就已經掌了燈，而大街上也響起了轔轔的馬車的聲。
　　這壹幕對於北京城的老百姓而言，早就習慣了。
　　半夜過後，住在外城的京官早早起動身，從家裏前來上朝。
　　京官的車夫，隨從們也是要跟著他們壹並在路上奔波。
　　昨夜下的雪薄薄的覆了壹層街面，雪後天氣尚冷。
　　北風呼嘯之中，街道兩旁的粥鋪，餅店已是開張。
　　壹家粥鋪外幾輛馬車停了下來，馬車上的風燈將這壹處街巷照得明亮，而街巷外整個京城正漸漸舒醒，天邊已開始露出魚肚白。
　　幾名官員們走進粥鋪，至於他們的下人則是只能站在鋪外，盡管鋪子裏空位很多，但身份上他們是不敢進去的，只能縮著脖子在門外喝壹碗熱豆粥。
　　鋪子內，老板端上了幾碗熱豆粥，幾名官員吃得盡管滿頭是汗，仍是壹齊說好。
　　幾名官員將老板叫出來問道：“店家這豆粥為何如此好吃嗎？可有什麽訣竅嗎？”
　　店家笑了笑道：“勞幾位老爺過問，小老兒也沒什麽本事，就會煮豆粥，說來也沒什麽。這豆子極難煮的，所以是小人早就煮得爛熟的，然後放在鍋裏，每日半夜拿白米現煮壹鍋白粥，待客人要吃時，就將這豆子澆在這白粥上。”
　　眾官員都是壹並笑著道；“這不是石崇煮豆粥的辦法。”
　　店家不知石崇是何人，當下只能幹笑。
　　這些官員裏有壹人乃戶部郎中盧義誠，他在京城為官多年卻依舊住在外城的陋巷裏，戶部是個肥缺，他身為郎署這幾年自是撈了不少。
　　但是他卻很謹慎，至少外表不表露出來，仍是住在外城裏，上衙時與卑官們壹起吃壹碗熱豆粥，以示自己兩袖清風。
　　“盧大人，聽聞妳又推去了回鄉省親的機會，在部值守，此舉實在是我等官員之楷模。”
　　盧義誠知道自己不願回鄉是怕離開了這戶部郎中此炙手可熱的位子，萬壹回鄉後不能復官，外放到地方他就慘了。
　　盧義誠笑了笑道：“哪裏，哪裏，為朝廷奉公乃是盧某之本分，先國而後家，為國家盡忠，也就是在家盡孝了。”
　　“說得好！”幾名官員都是鼓起掌來。
　　“難怪盧大人為官不過八年即遷至五品郎中，這等克勤奉公，先公而後私實在是我等之楷模啊。”
　　盧義誠笑了笑，忙謙虛道：“不敢當，不敢當。”
　　“當得，當得。”
　　盧義誠笑容更顯，他為官八年來，在上官面前做低伏小，壹次也不曾回鄉省親，還不是為了今日的地位。
　　至於當初林延潮出面讓他留京做官的恩情，他也早就不記得了。
　　眾人推了壹陣，但見又壹輛馬車停下，下來壹名官員走進了對面的粥鋪。
　　眾人看去都識得此人。
　　“那不是郭郎中嗎？”
　　“正是。”
　　“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誒，郭郎中這樣的大人物，哪裏看得上我等。”
　　“他可是當今禮部尚書沈歸德面前的紅人啊！”
　　盧義誠看了心底黯然，他為官八年才爬到了戶部郎中的位子，這在同年進士重算是快的。
　　但郭正域是萬歷十壹年的進士，為官不過五年就已經與他平起平坐，這令盧義誠心底如何能平衡。
　　盧義誠聽著眾官員談論郭正域如何如何，當初為了天下為公疏的事仗義直言，瘸了壹條腿。
　　而後辦天理報又是有聲有色。
　　聽著種種之事，他的心底怪不是滋味，盧義誠不由心裏埋怨，郭正域能有今日還不是林延潮的提攜，若林延潮能如待郭正域那般提攜自己，自己今日的前程又何止壹個戶部郎中呢？
　　想到這裏，盧義誠老不是滋味，當下將喝了壹半的豆粥放下。
　　算了錢，眾官員們都是走出粥鋪，這時候街邊，已是有人從皇明日報報館出來，幾名差役正將壹捆壹捆的皇明時報裝在馬車上，準備運往京城各處的報攤。
　　盧義誠壹方裏壹名官員背著手走到馬車前，看押報紙的小吏壹看這名官員立即殷勤地道：“這不是李大人，什麽風把妳吹來了？”
　　“少客套，今日報紙上有什麽新鮮事？”
　　“有啊，這壹件事保李大人想聽，這禮部侍郎的會推已是有結果了。”
　　“哦，是哪位大人推升？”
　　“還是李大人自己看吧！”
　　小吏奉上報紙，這都察院的皇明時報，壹份賣到五錢銀子，就算是官員也不太想買，於是打起了蹭報的主意。
　　這名官員拿起時報看後，當場倒吸了壹口涼氣。
　　其余幾名官員也是爭相傳看報紙，而到了盧義誠手中時，他看過後，臉上卻是壹陣抽搐。
　　風壹直在刮，又有幾分要下雪的樣子。
　　而此刻盧義誠盧大人看著報紙，則生出了‘壹把年紀都活在了狗身上’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