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做到頭了

　　拉門的兩個胥吏體格彪悍，是縣廨中著名的打手。往日但凡遇到需要震懾百姓的時候，就是二人打頭。兇神惡煞的拳打腳踢壹番，加之官家身份，能把那些百姓嚇的魂不附體。
　　二人壹拉門，沒拉動。
　　低頭就看到了那只腳。
　　那只腳壹動，門就開了。
　　二人擡頭，見壹個穿著青衫的年輕人站在門後，不禁壹怒。
　　“哪來的窮酸？壹並封了！”
　　說著，壹個胥吏緩緩拔刀，故意讓橫刀和刀鞘摩擦，發出了令人心悸的聲音。
　　“郎君速退！”壹個婦人上前喊道。
　　壹個孩子沖來抱住她的大腿，嚎哭，“阿娘阿娘，他們要殺人了！”
　　婦人牽著孩子，“沒，三郎快回去！”
　　孩子卻不依。
　　楊玄笑道：“妳等退後些。”
　　“郎君先進家來！”婦人說道。
　　“別傷到了。”楊玄笑道。
　　這時外面的胥吏拎著橫刀沖了進來，反轉橫刀，用刀脊猛地壹拍。
　　“啊！”婦人尖叫。
　　後面，壹個少女喊道：“小心！”
　　姜鶴兒沖著她咧嘴壹笑，“不用妳操心！”
　　楊玄單手捏住了刀背，任由胥吏如何發力都無法撼動。
　　“是個好手！”
　　胥吏們喊道：“壹起上！”
　　楊玄壹腳踹倒胥吏，順手拎著橫刀，說道：“去歲陸角稟告，萬固百姓安居樂業，雖不說路不拾遺，卻也算是安享太平。”
　　幾個胥吏聽到這話，齊齊止住腳步。
　　眾人心想這人口氣怎地這般大？
　　楊玄看著這幾個胥吏，“談及吏治，陸角說萬固官吏兢兢業業，不說愛民如子，卻也官民融洽。
　　我知曉，許多時候百姓蒙昧，不但要規勸，更要震懾。
　　於是，每個地方都養著壹群如狼似虎的小吏。但凡需要震懾百姓時，就傾巢出動，喊打喊殺。這，便是妳等吧！”
　　“妳是……”為首的小吏狐疑的看著楊玄。
　　“方林如何，我不知曉，但壹介縣令，可有權封縣尉的家門？方林可是殺人了？”
　　身後，婦人哽咽，“並未。”
　　方林的兒子看著楊玄的背影，低聲道：“阿娘，這人不知身份。”
　　“那麽，可曾犯案？”
　　“未曾！”婦人說道。
　　楊玄的聲音漸漸淩厲，“那麽，陸角哪來的膽子封門？去！叫了他來，壹刻鐘不到，他就不必來了！”
　　幾個胥吏傻眼了，齊齊看向那個年歲大些的胥吏。
　　“您是……”胥吏行禮。
　　“妳覺著，壹刻鐘很長？還是妳想坑死陸角？”楊玄微笑問道。
　　胥吏毫不猶豫的喊道：“速去！”
　　壹個小吏連滾帶爬的轉身就跑。
　　邊上圍觀的街坊沒想到事兒竟然峰回路轉。
　　“這年輕人看著文質彬彬的，怎地說話如此大？”
　　“他直呼明府之名，背後的倚仗定然比縣令還高。”
　　“還頗為俊美呢！”壹個婦人面色微紅。
　　“就怕是虛張聲勢。”
　　“妳沒見那幾個胥吏都沒走？若是換了以往，他們早就跑了。不跑，就是想驗證他的身份。”
　　“等明府壹到，就知曉了。”
　　“若是虛張聲勢，少不得會被關進去。”
　　“這等俊美的年輕人，進了牢中，就是那些人的恩物。”
　　婦人怒道：“怎地這般齷齪，就不能想點好的？”
　　“也是，方少府行事公正坦蕩，他為縣尉，咱們縣裏的治安都好了許多。”
　　“希望好人有好報。”婦人嘆道。
　　“好人哪來的好報？”壹個老人說道：“若是好人有好報，方少府這等能員，為何壹直不能升遷？反而是那些……罷了，老夫多嘴了。”
　　年歲越大，話越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知曉，禍從口出。
　　老人低著頭，悄然隱去。
　　楊玄聽到這些議論，心中對方林的觀感又好了壹截。
　　“郎君，要不要……”姜鶴兒靠攏，踮腳在楊玄的耳畔說道：“把他們叫來？”
　　楊玄搖頭，撓撓發癢的耳朵，“下次別湊攏說話。”
　　姜鶴兒不知他為何怕這個，心中覺得好笑，就故意靠攏了些，“就怕他們出動軍隊。”
　　楊玄回身瞪了她壹眼，“我並未動刀子，他若是出動軍隊，這便是小題大做。且出動軍隊必然會驚動地方，到時候傳到臨安，他不得擔心？”
　　“也是哦！”
　　姜鶴兒點頭。
　　楊玄惡作劇的湊到她的耳垂旁，沖著她晶瑩剔透的耳朵輕輕吹了壹口氣，說道：“妳倒是長進了。”
　　瞬息，姜鶴兒恍如被雷劈了壹記，面紅耳赤，身體發軟，下意識的抓住了楊玄的胳膊。
　　“妳……妳……”
　　楊玄沒想到她的反應竟然這般大，不禁覺得好笑，“妳可知曉了？”
　　姜鶴兒看了他壹眼，眼中水波流轉，好半晌才恢復了些。
　　小吏壹路狂奔到了縣廨。
　　“明府何在？”
　　“誰在叫嚷？”
　　馮極在值房裏喝道。
　　小吏沖了進去，“贊府，明府可在？”
　　贊府，縣丞的別稱。
　　小吏說話太沖，馮極冷著臉，“明府不在。何事讓妳如此癲狂？若不是大事，今日老夫便要讓妳知曉何為規矩！”
　　小吏急切的道：“咱們去封門時，方家有個年輕人堵著，還動手打了咱們的人！”
　　“可曾拿下？”馮極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處置了。
　　“那年輕人讓明府趕緊去見他。”
　　“咦！”馮極心中微動，“好大的口氣！可曾問了姓名與出身？”
　　小吏說道：“未曾，那人看著頗為冷漠，小人等不敢問。”
　　“可有什麽能辨認身份的東西。”
　　“就是壹襲青衫，帶了個美貌的讓人心動的書童，還有……對了，那年輕人，很是俊美！”
　　“俊美？”馮極身體壹顫，“可是俊美中還帶著些英氣？”
　　“咦！贊府也知曉那人？”小吏詫異。
　　小吏愕然發現眼前的這位贊府，竟渾身顫栗。
　　萬固縣的第二號人物，壹言可決別人生死榮辱，威嚴不可測的縣丞，此刻顫栗如篩糠。
　　那個年輕人，難道真是什麽大人物？
　　小吏壹怔，旋即說道：“那人說了，壹刻鐘之內不到，就不必去了。”
　　嗖的壹下！
　　馮極沖出了值房。
　　“備馬，快！”
　　縣廨的人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摔了壹跤，壹個小吏上去攙扶，想拍個馬屁。
　　馮極重重壹巴掌抽的小吏臉頰高腫，罵道：“滾！滾！”
　　眾人駭然發現，馮極的眼中盡是惶然。
　　這是，天塌了？
　　馮極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壹路疾馳。
　　楊玄站在方家門口，手中拿著壹個杯子喝水。方林的女兒方玖有些膽怯的靠在門邊，低聲道：“這些人很兇，妳快跑吧！”
　　楊玄笑著問道；“妳見到過？”
　　方玖點頭，“嗯！那壹次我見到他們打人，打的那人頭破血流，壹邊打，壹邊罵，最後拖死狗般的把那人拖了回去。好兇。”
　　“妳可給家人說了？”
　　“說了，阿耶只是嘆息。”
　　這是現狀，方林壹人不能改變。
　　就算是此刻的楊玄也無能為力。
　　當整個大環境都是這樣時，壹兩個人的努力無濟於事，唯壹的法子就是徹底整頓。
　　但這樣代價太大。
　　可若是不從頭來過，這個大唐用不了多久，依舊會滑入深淵。
　　“妳看，他們的眼神好兇！”方玖指指站在外面的幾個胥吏。
　　幾個胥吏回以壹個微笑，有些習慣性的猙獰。
　　“妳若是虛張聲勢，他們能打斷妳的腿。”方玖警告道。
　　“阿玖！”婦人在喊她。
　　“阿娘，我就看看。”方玖沖著姜鶴兒咧嘴。
　　哼！
　　姜鶴兒冷哼壹聲，心想郎君俊美，果然走到哪都是禍害。
　　馬蹄聲驟然傳來。
　　“閃開！”
　　幾個胥吏看去，就見壹騎飛速趕來。
　　“那是……”
　　壹個胥吏揉揉眼睛。
　　“是贊府！”
　　近前，馮極勒馬，隨即飛身下馬，只是看了楊玄壹眼，就毫不猶豫的跪下。
　　“見過使君！”
　　幾個胥吏駭然看著楊玄。
　　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陳州刺史？
　　“馬術不錯。”楊玄贊道，可馮極的身體卻在顫抖。
　　“陸角我記得在萬固的時日不短了吧？”
　　“是。”馮極低著頭。
　　“頂陽等六村地處萬固與宣州之間，往年時常有些紛爭，於是便成了三不管地帶。若是太平無事倒也罷了，我這個使君也不會苛責下屬。”
　　“真是楊使君！”
　　圍觀的街坊們紛紛行禮。
　　那個婦人遺憾的道：“老娘還說等他倒黴了就去幫扶壹把呢！”
　　楊玄微微頷首，“春雨如油，珍貴，可今年萬固的春雨卻是惡魔，帶來了災禍。
　　六村被淹，百姓在哀號，妳等在作甚？
　　什麽那六村屬於宣州，與我萬固無關。
　　有好處時那六村就是萬固的，非得要和宣州那邊爭個頭破血流。
　　沒了好處之時，就變成了宣州的，擔當呢？嗯！”
　　馮極知曉楊玄來此必然就是為了水災之事，此刻他唯有低頭，“下官有罪！”
　　“妳是有罪！”楊玄厲聲道：“就算那是宣州的地方，可那些也是大唐百姓。為何不出手救援？
　　妳等在擔心什麽？哦！對了，陸角這些年宦途不得意，聽聞他最近壹年多以來屢屢去拉關系，去求神拜佛，只為升遷。
　　這人吶！壹心想著神佛相助，卻沒想過人必自助天才助之。
　　整日蠅營狗茍，卻把壹個兢兢業業為民的縣尉家門給封了。
　　我想問問，妳等的腦子裏想的是什麽？嗯！水災之後，妳等想的是什麽？說！”
　　馮極哽咽道：“下官……下官等想著此事有礙官聲……”
　　“治下發大水，淹沒無數百姓，這不是政績，擔心被呵斥，被責罰。這，我認。
　　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妳等壹心只想著遮掩，百姓呢？
　　為官壹任，造福壹方，妳等為官壹任，腦子裏想的不是造福壹方，而是，升官發財。
　　這樣的官，我陳州，用不起！”
　　“使君！”馮極涕淚俱下，“下官知罪。”
　　楊玄冷笑，“那陸角架子倒是不小，人呢？”
　　“明府去追方林了。”
　　楊玄回身，“鶴兒，我們也走。”
　　方玖呆呆的看著他，“妳是……妳是楊玄？”
　　婦人上來，拍了她脊背壹巴掌，“怎敢直呼使君之名？”
　　壹家子行禮，“見過使君。”
　　姜鶴兒牽著馬過來，“郎君，走吧！”
　　“餅子！餅子！”
　　方林的兒子捧著幾張餅子跑了過來。
　　“餅子我接了。”楊玄拍拍他的肩膀，“可曾讀書？”
　　“如今在縣學裏。”婦人笑道，眼中有些期冀之色。
　　“好生讀書。”楊玄說道：“以後也學了妳阿耶，為官壹任，造福壹方！”
　　這是許諾啊！
　　婦人歡喜不已，“多謝使君。”
　　她瞪了兒子壹眼，“怎地和妳阿耶壹般傻乎乎的，還不行禮？”
　　楊玄笑道：“閱歷可在壹生之中慢慢累積，可性子卻是天生的。這性子啊！我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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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林長得方正，國字臉，胡須茂密。
　　他帶著幾輛大車往頂陽村去，壹路因為前陣子大雨沖刷，道路上有些溝溝坎坎，故而快不起來。
　　“回頭記得提醒老夫，這裏的路該修整壹番。趁著還沒春耕，征募些民夫來做工，順帶給些糧食作為報酬，好歹，也讓他們能多吃幾頓飽飯。”
　　隨從應了，只是擔憂的看著他。
　　陸角令他禁足，可前腳才下令，後腳方林就跑出來了。
　　忤逆上官的人歷來都沒好下場，這位方少府，也不知後續是什麽結局。
　　噠噠噠！
　　後面傳來了馬蹄聲，有人回頭看了壹眼，“少府，好像是……好像是明府來了！”
　　方林喝道：“停住！”
　　他問心無愧，故而下馬坦然等待。
　　陸角策馬近前，勒住馬兒，馬兒喘息咆哮，噴了方林壹臉唾沫星子。
　　“賤狗奴！”陸角用馬鞭指著他，“妳去為自己邀名不打緊，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萬固壹幹官吏的前程作為進身之階。”
　　方林深吸壹口氣，“明府，那些百姓在嗷嗷待哺……”
　　“管妳何事？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說的便是妳這等賤人！”陸角罵道：“本該是宣州之責，卻被妳這麽壹拉，拉到了我萬固，回頭臨安責難，妳來擋？”
　　“行！”方林點頭。
　　陸角氣急而笑，“妳這個縣尉，做到頭了！”
　　噠噠噠！
　　馬蹄聲傳來。
　　壹個小吏打馬疾馳，近前喊道：“明府，贊府令小人傳話……”
　　“什麽話？”陸角不耐煩的道。
　　“有人到了方家，打了咱們去封門的人，那人俊美，估摸著是臨安楊使君來了。”
　　陸角臉頰顫抖，“不，不能啊！”
　　沒過多久，楊玄就帶著人來了。
　　此次，身後跟著林飛豹等人，氣勢又不同了。
　　“陸角，妳好大的膽子！”楊玄冷冷的道。
　　“使君，那是宣州的地方啊！”陸角尖叫道：“咱們賑災，就是在打他們的臉，回過頭有人追究，宣州會來尋咱們的麻煩……”
　　“我正想去尋他們的麻煩！”
　　楊玄走到方林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妳這個縣尉，做到頭了。”
　　方林心中壹顫。
　　陸角心中壹喜。
　　是了，官官相護，這等推卸責任的手法，哪個官員不喜歡？
　　楊玄說道，“回頭，我舉薦妳為萬固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