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不如死了

　　皇帝怔怔的坐在那裏，案幾上的曲譜被風輕輕吹動，書頁嘩啦嘩啦的翻過。
　　“陛下，醫官們已經去了。”
　　韓石頭進來，見他這個模樣，就擔心的道：“奴婢請貴妃來吧？”
　　皇帝搖頭，“朕，還未曾軟弱到了需要女人來安慰的地步。”
　　“是，奴婢，妄言了。”
　　皇帝永遠都不會錯。
　　“朕未曾畏懼什麽，朕，只是在想……令張煥來，魏忠也來。”
　　張煥和魏忠進宮。
　　皇帝已經恢復了冷漠的模樣。
　　“見過陛下！”
　　二人行禮。
　　皇帝淡淡的道：“先前，有北疆縣令壹頭撞到了戶部大門，野性十足。
　　朕想問問，北疆那邊的官吏將領，難道都是這般野？”
　　野！
　　張煥和魏忠相對壹視，都有些無奈。
　　張煥說道：“陛下，北疆苦寒，苦寒之地出壯士，出良馬。再有，北疆壹地多年來抵禦北遼侵襲，無論是官吏將領，或是百姓，都頗為……彪悍。”
　　他本想用兇悍這個詞，但又覺得帶了貶義，於是換成了彪悍？
　　“彪悍嗎？”
　　皇帝思忖了壹下，拿起曲譜，小心翼翼的撫平折疊的那壹頁，合上書卷，還壓了壓。
　　“南疆如何？朕想知曉，南疆軍民與北疆相比如何？”
　　張煥說道：“南疆軍民亦是如此。”
　　皇帝頷首，微笑看著魏忠，“魏卿執掌右武衛，軍中南北將士都有，如何？”
　　皇帝為何問這個問題？
　　魏忠腦海中，這個問題壹閃而逝，說道：“陛下，軍中亦有南北而來的將士，都是悍卒。”
　　皇帝微笑，“朕，知曉了。”
　　二人旋即告退。
　　出了皇城，張煥拱手，“魏大將軍。”
　　“張相。”魏忠拱手。
　　張煥說道：“陛下壹番話，妳以為如何？”
　　魏忠含笑，“陛下關切軍中，老夫不勝歡喜。”
　　老狐貍！
　　第壹輪試探結束，二人相對壹視。
　　張煥幹咳壹聲，微笑道：“老夫原先在南疆為節度使多年，南疆軍民悍勇是有的。當初南征時，北疆出兵，老夫令楊玄領左路軍，壹路勢若破竹……”
　　妳既然舍得說這些，老夫也不再遮掩，魏忠說道：“張相的意思，南疆不如北疆？”
　　張煥搖頭，“南疆軍民頗為兇悍，可多年來直面的是南周。南周孱弱，故而不能激發南疆軍民的悍勇。”
　　“叛軍呢？”魏忠問道。
　　張煥笑道：“老魏，妳要知曉，叛軍面對我南疆大軍，最多只是襲擾，更多時候，叛軍只能躲在山中，以躲避我南疆大軍的攻伐。”
　　魏忠明白了，“而北疆不同。北疆從開始就直面北遼的攻擊。更多時候，北疆是采取守勢。如此，北疆軍民時刻都感受到了危機……”
　　“壹個安樂，壹個危機重重，故而，北疆看著更為兇悍。不過，南疆若是能有個契機，老夫以為，南疆大軍將會脫胎換骨，成為壹支不遜色於北疆軍的勁旅！”
　　張煥回到了兵部。
　　梁靖不在……雖說他只是兵部侍郎，可卻摻和了朝政。更多時候是在外面。
　　“相公。”
　　鄭遠東進來。
　　“遠東啊！”
　　張煥正在看地圖，擡頭微笑，“妳來得正好。老夫剛從宮中出來，陛下提及了北疆與南疆……”
　　“陛下這是擔心北疆太過強盛？”
　　鄭遠東坐下，腰背筆直，眼底多了壹抹譏誚之色，“相公，這還是制衡。”
　　“老夫知曉。”張煥嘆息，“制衡乃是帝王之術，北疆南疆乃是大唐兩支勁旅，若是不制衡，恐怕坐大……”
　　“可以用別的法子。”鄭遠東突然莞爾，“老夫想什麽呢！就算是有再好的法子，也不及制衡。”
　　張煥默然。
　　制衡不只是帝王之術，更是皇帝的樂子。
　　“陛下喜操控天下，操控臣子，操控軍隊。讓壹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舞動，手段頗為高明。”鄭遠東笑了笑，“老夫覺著，此乃明君也！”
　　“妳鄭遠東桀驁不馴，竟也頌聖？”張煥莞爾。
　　鄭遠東說道：“老夫對陛下忠心耿耿。”
　　張煥幹咳，“罷了，妳再說下去，老夫午飯就不用吃了。”
　　鄭遠東問道：“聽聞北疆來了個縣令，被羞辱後壹頭撞死在戶部門外，相公可知？”
　　“沒死，醫官正在診治。”張煥在想著皇帝那番話對兵部後續的影響。
　　鄭遠東隨即告退。
　　回到值房，他叫來自己的隨從，“去打聽那個甄斯文之事。”
　　隨從去了。
　　鄭遠東就坐在值房內，壹動不動。
　　陽光漸漸熾熱，屋裏的溫度也漸漸升高。
　　“郎君。”
　　隨從回來了。
　　“說。”
　　“醫官們正在施救。”
　　“事情。”
　　“那甄斯文先去哀求，說北遼說不準會南下，若陳州被困，糧食至關重要。戶部不理，並羞辱。甄斯文以死威脅……”
　　“知道了。”
　　稍後，鄭遠東和趙三福在壹家酒肆裏見面。
　　趙三福留了短須，長久的殺伐果斷，令他多了幾分威嚴。
　　“北疆甄斯文之事，妳可知曉？”
　　鄭遠東坐下。
　　酒肆的掌櫃露個面，笑嘻嘻的拿壹壇子酒水放在案幾上，對趙三福說道：“小人告退。”
　　“嗯！”
　　趙三福漫不經心的頷首。
　　等掌櫃走後，趙三福說道：“那甄斯文乃是楊玄手下得用的官員，沒有什麽背景。”
　　“皇帝有些怕了。”鄭遠東打開酒壇的封口，單手提起壇子，緩緩倒酒，“故而令醫官施救。否則甄斯文有個三長兩短，楊松成固然臭名遠揚，他也會被視為昏聵。”
　　趙三福舉起碗，緩緩道：“難道他如今就不昏聵嗎？”
　　鄭遠東放下酒壇子，舉碗，仰頭幹了。
　　“大唐有史以來最為昏聵的帝王，非他莫屬。”
　　趙三福說道：“妳說他昏聵，可他精明之時，能令妳也為之壹驚。”
　　“嗯？”鄭遠東再給自己倒了壹碗酒，“願聞其詳。”
　　趙三福也在倒酒。
　　兩邊淅淅瀝瀝的酒水聲會和在壹起，讓趙三福覺得外面在下著壹場大雨。
　　“就在先前，皇帝令鏡臺盯著甄斯文的周圍。”
　　鄭遠東瞇眼，看著酒水傾註在碗中，等快到邊緣時，提起酒壇，放下，譏誚的道：“他是擔心有人弄死甄斯文，讓自己名聲掃地。”
　　“他的對手太多了些。”趙三福笑的很是幸災樂禍，“哪怕是楊松成等人，與他也只是暫時聯手。”
　　“利益壹致時是盟友，利益沖突時便是敵人，這，不奇怪。”鄭遠東喝了壹口酒水，蹙眉，“這酒第壹碗喝下去就覺著不對，慢慢壹品，有些酸。妳趙三福如今也是體面人，就不會弄些美酒？”
　　“妳鄭遠東家境優渥，吃用都是最好的……”趙三福譏笑道。
　　鄭遠東挑眉，“家境是父祖，以及老夫的努力，妳趙三福如今也是如此，興許多年後，妳的兒孫也會因妳而過上優渥的日子，難道，妳也覺著不妥？”
　　“妥！”趙三福笑道：“只是，我更想看著更多人過上這等優渥的日子！”
　　“如此，幹。”
　　“幹！”
　　二人仰頭喝酒。
　　外面進來壹個樁子。
　　“趙主事，有些不對勁。”
　　趙三福起身，“老鄭，去看看？”
　　鄭遠東點頭，“若是誌同道合的，便聯絡壹番。”
　　二人悄然從後面出去。
　　甄斯文被安排在了戶部接待外地官員的地方。
　　此刻醫官正在裏面施救，外面有幾個小吏看著。
　　幾個男子悄然出現。
　　相對壹視。
　　壹人指指圍墻，又指指巷子兩側。
　　卻沒看到，後面的圍墻上，趙三福和鄭遠東正平靜的看著他們。
　　壹個男子拿出布巾蒙住臉，獰笑壹下，悄然攀附上了圍墻，探頭壹看。
　　裏面有兩個持刀的軍士正來回走動。
　　兩個軍士，它不是事啊！
　　男子心中大喜，沒回頭招手。
　　按照計劃，有同伴會先進去幹掉那兩個軍士，而他，就在這裏盯著周圍，也就是把風。
　　沒人！
　　男子微怒，再度招手。
　　還是沒人。
　　身後，仿佛有什麽東西。
　　他的怒火剛沖上來，就壹下熄滅了。
　　嘴角顫抖，輕聲道：“饒命……”
　　呯！
　　半個時辰後，口供出來了。
　　“是楊松成的對頭。”趙三福親自出手拷打，出來後，身上還帶著些血腥味，以及壹股腥膻的味道。
　　“不是為了皇帝？”鄭遠東突然失笑，“是了，老夫也是魔怔了。那些人就算是對皇帝不滿，就算是對現狀不滿，可有幾人敢於……”
　　趙三福洗洗手，回身道：“政變！”
　　鄭遠東深吸壹口氣，“這是掉腦袋之事。”
　　“許多事，總得有人去做！”趙三福把濕漉漉的手在後腰衣裳上擦拭著，“老鄭，我壹直很好奇，妳家大業大的，也敢幹這等事，就不怕事敗後壹家子倒黴？”
　　鄭遠東看著他，“妳呢？”
　　二人相對壹笑。
　　稍後，鄭遠東出現在了貞王府的外面。
　　他閉目，仔細傾聽著。
　　良久，他睜開眼睛，飛掠進去。
　　壹路悄然避開那些仆從，直至書房外。
　　貞王李信正在看書。
　　外面人影壹閃，貞王擡頭，“遠東！”
　　“見過大王。”
　　鄭遠東行禮。
　　“不必多禮，坐。”
　　李信笑著起身，給他倒了壹杯茶。
　　鄭遠東雙手接過茶杯，“戶部扣下了北疆五千石糧食，北疆來了個縣令討要，被羞辱後壹頭撞在戶部大門外，如今生死不知……”
　　鄭遠東輕啜壹口茶水，可壹雙平靜的眼眸卻在看著李信。
　　“因私廢公！無恥！”
　　鄭遠東說道：“楊松成與陛下名聲受損，先前，有人想殺了正在被施救的甄斯文。”
　　“膽大包天！”貞王深吸壹口氣，“此等人，皆是禍害！”
　　鄭遠東隨即告退。
　　李信把他送到書房外，含笑道：“壹切小心。”
　　鄭遠東剛走，壹個老人悄然進了書房。
　　“先生。”
　　李信起身。
　　“殿下多禮了。”
　　老人叫做姜瑜，是當年孝敬皇帝安排給李信的先生，不但教導學問，還有監管的職責。
　　姜瑜行禮，“先前可是鄭遠東？”
　　“是他！”
　　李信說了甄斯文之事。
　　“這只是狗咬狗罷了！”姜瑜坐下，壹雙濃眉挑起，“殿下可曾敷衍他？”
　　李信點頭，“我表現的應當很是剛烈，少謀。”
　　“苦了大王了。”姜瑜嘆息。
　　“不算苦。”李信笑道：“阿耶去了，偽帝父子竊位，我做夢都想有壹日把那對父子從至尊的寶座上拉下來。
　　可此事艱難，需要許多人手。
　　鄭遠東等人忠心耿耿，可只要是人，他就有自己的心思。
　　臣子的心思我多少知曉些。
　　壹個城府深沈，手段不錯的皇子好，還是壹個性子暴躁，少謀，卻對臣子和氣的皇子好？
　　是人，都喜歡後面的皇子。
　　城府深沈，手段了得，若是大業告成，這樣的帝王可好相處？
　　臣子都是聰明人，自然願意和壹個簡單的帝王打交道。”
　　孝敬皇帝的後裔，就沒有壹個是蠢的……姜瑜心中嘆息，“當初陛下數子，就剩下了大王與庸王。庸王軟弱……”
　　“難說。”李信喝了壹口茶水，“我能裝做剛烈的性子，三郎為何不能裝柔弱？”
　　姜瑜並未辯駁，“偽帝不得人心，最近更是與北疆鬧翻了，大王，這便是機會。”
　　“黃春輝命不久矣，廖勁老邁……”
　　“黃春輝頗為看好陳州刺史楊玄。”
　　“楊玄……”李信揉揉眉心，“那個年輕人我也關註了。不過，偽帝不會坐視。他要想在廖勁之後執掌北疆，難！”
　　“是難！”姜瑜話鋒壹轉，“提及此人，讓老夫想到了當年的那個孩子。”
　　“黃氏所出的那個孩子？”
　　“是，楊略帶著那個孩子壹路去了南疆，如今，應當在南周吧！”
　　“楊略躲在南周，難有作為。”李信眸色微冷，“壹個無知孩童能作甚？沒有宮中名師教導，沒有長輩言傳身教帝王之術，他就算是成人，也只是個鄉野小子！
　　我壹直不解，阿耶當初為何不從我與大兄和三郎之間選壹人，令楊略帶走。”
　　“大王兄弟三人畢竟成年了，不好帶。孩子卻方便。再有，老夫以為，陛下當年令楊略帶走那個孩子，更多是想延續血脈。”
　　這個令人不悅的話題隨即終止。
　　姜瑜看了壹眼李信，問道：“鄭遠東那邊，大王以為如何？”
　　“不可太近，否則事敗，便會牽累我。”
　　“大王睿智……”
　　姜瑜告退。
　　李信起身相送。
　　“不敢。”
　　姜瑜出去。
　　李信的笑容壹直維系到腳步聲遠去。
　　然後。
　　緩緩收了微笑。
　　“疏遠鄭遠東？那是個聰明人，壹旦察覺，定然會放棄本王。
　　至於安危，本王本天之驕子，如今卻茍延殘喘……
　　此生若是不能逆襲為帝，那本王，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