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獅子貓

　　松江府，退思園。
　　經過壹個月的將養，徐閣老終於又還了陽。
　　此刻他閉目坐在躺椅上，手裏轉著串菩提念珠。膝蓋著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趴著壹只有著雪白長毛、壹黃壹藍鴛鴦眼的臨清獅子貓。
　　這種貓外表與波斯貓很相似，但沒有波斯貓的短臉和上翻的鼻子，是大明土生土長的壹種寵物貓。人們說生著異色鴛鴦眼的獅子貓，可以辟邪旺家，給家裏人帶來好運氣。
　　徐閣老這輩子還沒養過貓，現在為了能轉運，也是什麽法子都想盡了。
　　據說，他還吃過童子尿煮雞蛋呢……
　　徐璠坐在壹旁，手持那本《論富與貴人之欲也》，緩緩為父親誦讀海中丞的開篇大作。
　　“物交不失其定，君子之得養於素為之也……夫人有不欲富貴者乎？無惡於貧且賤者乎？”
　　徐階安靜的聽著，待其念完之後，默然良久方問道：“妳怎麽看？”
　　徐璠壹臉不可思議道：“這不像是海瑞能寫出來的文章。他應該大談君子不役於物，富貴於我如浮雲才對呀。”
　　“那妳就太小看海剛峰了。”徐階卻淡淡道：“方才妳讀了他在蘇州府學的講話，他送給學生的八個字，就是答案。”
　　“內以修身、外以為民？”徐璠壹楞。
　　“不錯，他把對自己的要求和對江南民眾的要求，區分開來了。”徐階那保養得宜的手，在緞子似的貓背上輕輕拂過，不無憂慮道：“誰說海剛峰不通權變的？他是真人不露相啊。”
　　“沒想到海瑞這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居然也壹肚子花花腸子。”徐璠郁悶道：“這下好些人恐怕要被他唬住了。”
　　“不錯。”徐階微微點頭道：“不過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說明他不會亂來了。”
　　頓壹頓，徐閣老又道：“別急著讓徐五那邊活動了。妳剛搗鼓了壹個巡撫，不能緊接著又搗鼓壹個，別說朝廷了，咱們自己人也會有看法的。”
　　“是。”徐璠點點頭，見父親狀態還不錯，又低聲稟報道：“對了父親，昨天衷貞吉來過。”
　　“他來幹什麽？”徐階哂笑壹聲道：“只怕沒好事吧。”
　　“他說巡撫衙門要求，松江在年前必須完成清丈畝。”徐璠沈聲道。
　　“這很正常，那可是他前任的心願。”徐階耷拉著眼瞼道：“我們配合就是了，清者自清，正好。別跟我說這都幾個月了，妳還沒擦好屁股？”
　　“已經全都完成了。”徐璠忙答道：“按照父親的吩咐，咱們絕大部分土地，都已經轉寄到下面家人、奴仆的名下。只留了兩萬畝給海瑞抖威風。”
　　“嘶……”徐階聞言壹抽抽，兩萬畝地，小幾十萬兩銀子啊！這不是要人老命嗎？
　　“敗家子！要不是妳們闖了這麽大的禍，我徐家用得著出這麽多血嗎？”心疼的徐閣老下意識掐了貓壹把。
　　獅子貓嗷的壹聲，從他身上跑掉了。
　　“是，都是兒子們的錯。”徐璠忙低下頭，他實在無法理解，老爹都六十六的人了，怎麽就把家產看的這麽重。
　　“算了，先把這壹關過去再說吧。”徐閣老長長壹嘆道：“希望海剛峰這壹刀早點落下來，才能安生。”
　　“是。”徐璠點頭猜測道：“以海瑞急切的性子，應該也不會太久了。”
　　“那就等著吧。”徐階重新閉上眼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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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山醫院，特護病房中，傳來趙公子的陣陣笑聲。
　　江雪迎坐在床邊，壹臉不解看著快要笑岔氣的趙昊。
　　趙公子的被子上，也擱著那本《論富與貴人之欲也》。但不同的是，他看的是最後李贄那篇。
　　“哈哈哈，本以為大明有個丘文莊就夠厲害了，沒想到這兒還有只看不見的手。”趙昊笑得前仰後合道：“好個李卓吾，這是把伏爾泰和亞當斯密的活都幹了！”
　　“福爾泰？鴨蛋似蜜？”江雪迎小臉滿是不解。“是泰西人嗎？”
　　“是也不是。”趙昊笑著搖搖頭，是壹兩百年後的泰西人呢。“我是覺得，他們的觀點有些相通的地方。這個李卓吾，還真是個寶藏老男孩呢。”
　　“小妹也覺得，李先生的文章很好呢。”江雪迎搞不懂趙昊的新詞兒，卻不妨礙她表達對李贄的崇拜。
　　這很正常。要問大明誰最討女性喜歡，那壹定不是趙昊，壹定是李贄！
　　哪有不喜歡李贄的女孩子呢？他可是提倡性別平等、鼓勵女孩子走出家門的第壹人啊。
　　趙昊對此十分理解，卻又難免有些小嫉妒道：“畢竟是女性之友‘李卓吾’嘛。”
　　“兄長哪裏話？”江雪迎見狀，趕緊連連擺手解釋道：“我只是說這篇文章，沒說喜歡他這個人。”頓壹下，又補充壹句道：“董事長和幾位集團前輩也都很推崇他這篇文章的。”
　　“那是自然。”趙昊依然毫不意外。
　　什麽樣的土壤就會產生什麽樣的思想，江南高度發達的工商業，已經深刻的改變了傳統的社會形態，也自然會孕育出與之合拍的思想來。
　　李贄這種古典的自由主義主張，無疑會受到江南士大夫的歡迎。不與民爭利，不多管閑事的小政府啊，豪勢之家的最愛……
　　但不幸的是，這條路恐怕不適合大明朝。
　　在另壹個時空中，大明朝在張居正身死道消後，便有意無意朝著小政府壹路狂奔。到了萬歷末年的朝堂中，內閣只剩下首輔壹人；六部尚書侍郎加起來，壹共只有四位。其中禮部沒有尚書，戶部只有壹位侍郎，還得兼著工部……
　　大僚如此，科道就更慘了。員額五十八人的六科給事中只剩下四個。壹百壹十位十三道禦史更是只剩下五個人，而且左都禦史、左副都禦史、左僉都禦史還統統缺員。
　　想靠四個給事中監督中央，五個禦史巡視全國？這別說小政府了，直接就是無政府……
　　絕對的自由主義，簡直自由到天上去了。
　　結果呢？二十年前還能同時打贏西南、西北、東北三場大規模戰役，把剛經過戰國時代淬煉的十幾萬日軍趕下海去的大明朝，卻在薩爾滸壹敗塗地，輸給了不起眼的女直……
　　雖然不能所有的過錯，都歸咎自由主義小政府，但大明朝戰力的喪失，壓倒性優勢的人口、技術和財富，無法轉換為戰場的實力，正是政府積年累月對地方……尤其是江南失控所致。
　　大明朝從永樂起，每年南方都要解送京城四百萬石漕糧，到了崇禎卻只解送壹百萬石……大家都自由了，沒有人願意履行對國家的義務，這樣的國，豈有不亡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