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悄悄的我走了

　　“回老父母，小人沒有冤情，也不告任何人。”誰知那原告卻大聲道。
　　“那他是……”趙守正奇怪的指著被告道：“來看耍猴兒的嗎？”
　　“我倆不是為了告狀，就是想見老父母壹面，給老父母磕個頭，道聲謝！”兩人說完，趴在地上給趙二爺使勁磕起頭來。“老父母辛苦了！”
　　“胡鬧，告假狀是要打板子的！”吳承恩呵斥道。
　　“打就打吧，能當面跟老父母道個別，打幾板子也值！”兩人說著，各從懷裏掏出壹個包著油紙的紙盒道：“哦對，還有點自己做的襪底酥，別給打碎了，先請老父母收下吧。”
　　“這玩意兒能放好久，老父母可以路上吃。”
　　趙二爺眼圈壹下就紅了，哪還舍得打板子？讓人收下兩人的禮物，親自抱拳道聲謝，便讓他們下去了。
　　待那兩人壹步三回頭的下去，衙役便又帶上壹對原告被告。
　　看到兩人目光熱切的望著自己，趙二爺先問道：“妳們打官司也是借口嗎？”
　　“不是，我們來看老父母是真，有官司要打也是真。”兩人便異口同聲答道：
　　“不過老父母都要走了，我們還能不讓您老省心？您怎麽判我們就怎麽著，絕對沒二話。”
　　“不判也行，我們回頭再來……”
　　“那可不行，影響縣裏的結案率。”趙二爺心中壹陣暖意湧動，低頭飛快看了原告呈上的狀子。他這壹年多來，壹直被迫堅持親自問案斷案，如今已是個中老手了，很快就權衡出壹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判決來。
　　兩人果然沒二話，痛快在判決書上按了手印，又給趙二爺磕了三個響頭，奉上臨別贈禮，這才灑淚而去了……
　　結果壹整天，縣衙大堂就像開送別會似的。幾乎所有原告被告都暫時放下恩怨，含淚向趙二爺問安道別，給他磕頭送禮。
　　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官司什麽時候打都成，可這麽近距離拜老父母的機會，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兩者孰輕孰重？至少昆山百姓心裏的天平，都是傾向後者的。
　　結果等回到簽押房時，多愁善感的趙二爺兩眼都哭成了桃子。
　　“這是咋了，讓誰打了？”徐渭從壹份花名冊上擡起頭來。
　　“別瞎說，東翁這是感動的流淚。”吳承恩感慨萬千，顯然想起自己當年道：“老百姓真是太可愛了，不過東翁也值得他們這樣對待。”
　　“別說了，不然我又忍不住想哭了……”趙守正拿起帕子擦擦淚道：“這輩子還沒這麽多人喜歡過本官呢。”
　　“這才哪到哪？”徐渭不無揶揄地笑道：“妳要是喜歡，趕明兒離開的時候，讓他們組織個全縣送別，幾十萬人壹起哭，那才叫個大場面！”
　　“千萬不要，那太擾民，太刻意，太俗套了！本官不稀罕什麽萬民傘，什麽功德碑，也不想讓人家攔我的轎子、脫我的靴子。”趙二爺忙擺手道：“我看，咱們後天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從後門出衙門，悄悄離開縣城，不驚動任何人吧。”
　　“遵命。”吳承恩應壹聲。
　　“好！這次本官要向臭小子證明，他爸爸已經可以獨立了。沒有他幫忙，我也壹樣能當個好官！”趙二爺振奮精神，捶胸給自己打氣道。
　　吳承恩卻置若罔聞，轉頭問徐渭道：“隨東翁南下的名單出來了？”
　　“喏，都在這兒了。”徐渭便見那花名冊丟到兩人面前，嘖嘖有聲地笑道：
　　“共計有玉峰書院師生五十人，其中進士四人，舉人十人，生員三十六人；另有諳熟衙門政務的管事五十名，都是這些年培養出的，忠誠可靠之人。以及江南醫院醫護人員三十名；農學院師生五十人；保衛處護衛兩百名；再加上管家仆役丫鬟，哦對，還有我們兩個可憐的老人，正好湊了五百人，分兩批出發。”
　　“好家夥。”吳承恩也倒吸口冷氣道：“這陣仗，就是去當知府，也過頭了吧？”
　　“何止，當年胡梅林上任浙直總督兼兼浙江巡撫時，也不過才帶了四百人上任，那就已經煊赫壹時，朝野側目了。”徐渭嘿嘿笑道。
　　“確實太誇張了，我是去當同知的，哪需要那麽多人？讓知府大人怎麽看我？”趙二爺也不禁有些惶恐道。
　　“嘿嘿，妳當那邊的同知也跟江南這麽窩囊？告訴妳吧，人家的同知專管海防，頒有關防，建有衙署，分有信地。管理錢糧、造船制械、調度指揮、監督將吏、紀功勘過、規劃善後、彈壓地方、征收洋稅。知府算個屌，鳥都不鳥他！”徐渭怪笑壹聲道：“能有妳這樣的下屬，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老老實實等著沾光就夠了。”
　　“這廝話糙理不糙，大體就是這麽回事兒。自嘉靖以來，閩粵海盜十分猖獗，朝廷不得已，在沿海各府設立海防廳，由同知出掌海防，所屬府州沿海全境均屬其信地範圍。所以閩粵那邊素有‘陸上大尹，海上二尹’的說法。”吳承恩也解釋。
　　身為壹名合格的幕僚，又攤上個甩手掌櫃的東家，作家只能逼著自己無所不知了。
　　“這樣啊，那是得多帶點兒人。”趙二爺壹聽，還挺危險呢，頓時不嫌人多了。“不過，也不用讓進士當幕僚的？”
　　“哦，那些舉人進士是去潮州辦學的，醫護人員也是去建醫院的，順便幫幫忙而已。”吳承恩笑答道：“至於農學院的人去幹啥，那就不好說了。”
　　“潮州府那破地方人多土地少，想跟昆山壹樣搞農場？門兒都沒有。”畫家壹陣抓耳撓腮道：“那小子居然敢跟我賣關子，真是可惡！”
　　“我兒自有神機妙算，咱們等著瞧就是。”趙二爺卻信心十足道：“既然他已經安排好了，那我們大可不必擔心，輕輕松松南下就是了。”
　　“呃……”
　　作家忍不住暗暗搖頭，畫家卻直接笑道：“妳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那不是以為臭小子不管我了嗎？”趙守正摸了摸後腦勺，幸福地笑道：
　　“原來他沒有。”
　　……
　　四月初二，第壹批南下隊伍，先行出發了。
　　初三壹早，第二批南下隊伍，從衙門正門出發，浩浩蕩蕩出朝陽門，在官船碼頭上船。
　　俞悶和他堂弟也在這壹批人中。雖然俞戌很想留下來，看看能不能當個門政大爺，可惜壹朝天子壹朝臣，人家何知縣看門要用自家人。
　　俞戌給堂哥背著包袱，戀戀不舍的看著自己戰鬥過的門房，俞悶卻壹點不留戀，直催促他趕緊跟上。
　　“哥，妳就不留戀這？”俞戌無奈跟上，不解問道：“誰見了妳都得叫大爺送紅包，妳這輩子還沒這麽威風過呢。”
　　“瞧妳這點兒出息！”俞悶哼壹聲道：“哥哥我就這點兒格局？”
　　說著他遠望南方，滿懷憧憬道：“因為我知道在那裏，有個更大的衙門在等著我去看門……”
　　“那有什麽區別？”俞戌嘟囔道。
　　“怎麽沒區別？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俞悶說著壹攥拳道：“哥哥我的誌向，就是當天下第壹門政！等老爺當上宰相，我也嘗嘗這七品官是什麽滋味！”
　　俞戌心說，天下第壹門政，那不應該是看宮門的太監麽？據說閹人的‘閹’字，就是看宮門的太監的意思，老哥這誌向真不吉利啊……
　　不過這話，他是萬不敢說出口的。
　　與此同時，吳承恩果然如趙二爺吩咐的那樣，安排他坐壹頂不起眼的小轎，從後門出了縣衙。
　　跟人聲鼎沸、夾道相送的前門相比，後門就冷清多了。
　　趙二爺掀開轎簾，看著外頭門可羅雀的街巷，不禁暗暗埋怨道，這老吳什麽都好，就是太實在。我說要走後門妳就真讓我走後門啊？
　　我還說想納幾房美貌的小妾，也沒見妳照辦啊！
　　“落轎！”趙二爺越想越不得勁兒，忍了好壹會兒，終於忍不住敲了敲轎廂。
　　“落轎落轎。”隨行的範大同趕緊吩咐壹聲，又掀開轎簾問道：“兄長有何吩咐？”
　　“我要……”趙二爺半晌憋出壹句：“上茅房！”
　　覺得太不體面，便又補充道：“去視察壹下！”
　　“哎哎，應該的應該的。”範大同趕緊打起轎簾，扶著趙二爺下轎道：“昆山百姓托兄長的福，終於都可以在茅房裏屙金溺銀了！”
　　“那好，賢弟隨我同去參觀。”趙守正舉目壹看，對面不遠處，就有壹座方頭方腦的青磚茅房，左邊用白灰寫著男，右邊寫著女。
　　“呃，我沒便意。”範大同道。
　　“我也沒有。”趙二爺白他壹眼。
　　“唉，好吧。”範大同只好跟他壹起到了茅房門口。
　　“大便小便？”坐在門口的老糞工，遞給他倆兩張草紙，上頭還各夾了張糞票。
　　“參觀參觀。”趙二爺道。
　　“啊？女廁不許進！”老糞工瞪他壹眼。
　　“我們不要這玩意兒，”範大同忙指指男廁解釋道：“上完茅房就走。”
　　老糞工當然樂意，這兩張糞票就算自己的了。
　　兩人便進去男廁，裏頭幹凈是幹凈，也沒啥好味道。
　　幾個蹲坑的男子，在吭哧吭哧用力，趙二爺從他們眼前走過，卻沒壹個激動起身叫老父母，問他怎麽親自來上茅房了的。更別說依依不舍的送別了……
　　很快，兩人便捏著鼻子出來了。
　　趙二爺悶悶不樂坐上轎子，直到在壹處小碼頭上了船，也依然沒人認出他來。
　　他看著水中的倒影，忽然發現自己穿的是壹件普通的直裰。
　　這才意識到，穿上那身官袍人家才認識自己，換身普通衣服，就沒人認出自己了。
　　“這人啊，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他自嘲的壹笑，旋即釋然道：“人家敬的是昆山知縣，跟我趙守正有什麽關系？”
　　“嘿嘿，反正妳永遠是我的飯……兄長！”範大同笑呵呵道。
　　“走了賢弟，咱們去潮州！”趙二爺終於放下了官架子，多日來縈繞心頭的復雜情緒，也終於消失不見了。
　　他三年來頭壹次跟範大同勾肩搭背，輕松的站在船尾，笑看昆山縣城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