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陳年舊事

　　高拱本來是打定主意，誰請都不去的，聽對方說姓趙，卻登時來了興趣。
　　他掀開車簾，沈聲問道：“是內江還是休寧？”
　　不論哪位，他都有興趣見見，發泄壹下胸中悶氣！
　　“老主人是休寧公。”老人畢恭畢敬答道。
　　“那老騸驢……”高拱終於笑了，哈哈大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最後是他送我離京。”
　　“那咱們去不去？”高超小聲問道。
　　“去，怎麽不去？老夫還有事情要問他呢！”高拱重重點頭道：“老夫最愛吃的就是鴻門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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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空寺就在前頭不遠處，是壹座香火頗旺的寺廟。因為正好在官道上，便又生出壹個小小的村鎮，臨路有十幾家飯館茶攤旅店。
　　趙立本包下了這裏最好的壹個客棧，坐在後院的涼亭中，喝著茶敬候高拱到來。
　　聽到前頭響起喧騰聲，趙立本便背著手走到前頭，正見高胡子和老伴從馬車上下來。
　　高夫人明顯是中暑了，看上去要死過去壹樣，高拱也沒好到哪去，他身上半舊的布袍子浸透了汗，緊緊貼在身上，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反觀趙立本，壹身裁剪得體的夏綢蘇繡道袍纖塵不染，腰間系懸著大塊綠得瘆人的玉佩，手裏帶著大個的紅寶石戒指，身後還有美貌的丫鬟為他打著扇子，壹點汗都不會出，真如賦閑的王公壹般。
　　兩人的境遇此刻真時判若雲泥啊。
　　高拱臉上有些掛不住，冷笑道：“若是來看老夫笑話，妳可真看著了。”
　　“別不識好人心，老夫有那麽膚淺嗎？”趙立本大搖其頭，讓含桃趕緊把高夫人扶到後頭去，又叫自己的保健醫生給她號脈開藥。
　　好在老太太就是中暑，壹管藿香正氣水灌下去，休息壹晚也就差不多了。
　　那邊高拱也由采蓮領著去沖涼擦洗，換上身涼爽的細葛布道袍，來到涼亭與趙立本相見。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高也不得不勉強拱拱手道：“謝了。”
　　“現在知道我不是來看熱鬧的了？”趙立本笑著請他坐下，親自給高拱斟壹杯酒。
　　其實他就是特意來看高拱笑話的……
　　老爺子此生栽的最大的跟頭，就是隆慶元年那次，非但丟了官，還差點讓人抄家。
　　雖然他狡兔三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但自此絕了仕途，沒有實現自己當上尚書，混個三孤退休的人生目標。
　　而這壹切，都是因為高拱上臺導致的。
　　壹是兩人宿怨很深，當年甚至曾當眾大打出手，那場面很多人都親眼見過，並多年來津津樂道。
　　二是當時高拱正推動京察，所有人都認定要被高閣老整了，便把戶部虧空的鍋甩到他頭上，也算廢物利用了……
　　不然憑趙立本的道行，根本不會翻車的。
　　好在後來高胡子也很快翻車了，趙立本心裏這才平衡了點。不然他能活活氣死……
　　可偏生三年前，他又被好孫子逼著千裏迢迢去高家莊，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低聲下氣求高胡子復出。
　　結果高胡子還翻臉不認人，利用完了他們，又開始瘋狂打壓甜黨，妳說氣人不氣人？
　　現在好容易捱到他完蛋了，趙立本能不來看笑話嗎？
　　但看完笑話落井下石，那就有失身份了。現在這樣讓姓高的欠情欠意也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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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不好說。”高拱哼壹聲，跟他碰個杯，岔開話題道：“妳怎麽會提前知道老夫的行程？”
　　“嘿嘿……”趙立本得意壹笑道：“山人自有妙計。”
　　“妳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東廠番子在盯著老夫。馮保那廝擔心我還生事端？老夫就說太監的心，針鼻大吧！”高拱氣哼哼道：“看來，馮保和張叔大真的有勾結，可笑他還跟我那兒演！”
　　“嗨嗨，妳眼瞎怨誰啊？”趙立本笑道。
　　“妳也在摻合裏頭了？我說叔大怎麽變得這麽陌生，原來是近墨者黑！都被妳給帶壞了！”壹提起這些事，高拱就壓不住的火大，瞪著壹雙牛眼，要吃了趙立本壹般。
　　“妳少含血噴人，我不過是壹個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誰聽我的呀？”趙立本自然不承認，又給他斟壹杯酒道：“行啦，別激動了，妳這回能全身而退，沒徹底跟他們撕破臉，就是幸運至極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確實……”高拱的火氣登時消散。
　　這些天，他冷靜下來也是壹陣陣後怕。要是沒有江南醫院的神藥，要是皇帝賓天了。馮保能饒得了他？肯定要把他往死裏整的……
　　“不管怎麽說，這回都得謝謝妳……孫子。”想到這，高拱舉起酒杯，跟趙立本碰杯道：“他是個好孩子，皇上沒白疼他壹場，老夫……也跟著沾了光。”
　　能讓高拱說出這種話，已經殊為難得了。
　　“噫，妳這話應該直接跟他說。”趙立本卻壹臉嫌棄道：“妳知道這壹年多，那小子過的什麽日子嗎？當朝首相在搞他呀，多少人會跟著落井下石？他光銀子就賠了幾百萬兩！”
　　當然，西山集團和盧溝橋公司的股票，受重大利好影響，近期壹波大漲，非但收復失地，還雙雙創了新高。讓趙公子和幹娘大賺上千萬兩的事情，他就免提了。
　　“唉。”高拱嘆了口氣，坦然道：“老夫是為了國家求財，不是為了自己……”
　　說著又嘆了口氣道：“不過，應該先跟他溝通壹下，拿出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來才對。是老夫膨脹了……”
　　當時高閣老說壹不二，口出成憲，哪能想到趙昊居然敢跟他玩非暴力不合作，壹玩就是兩年多呢？
　　到後來，高拱就純屬置氣了，自然更不會跟趙昊談了。
　　“妳能說出這種話，不容易啊。”趙立本卻刮目相看，他這輩子還沒認過錯呢。
　　“老夫現在就是個落魄老頭子了，認個錯算什麽？”高拱瞥他壹眼道：“也就妳這貨，死鴨子嘴硬！”
　　“老夫就是這樣的人，我改不了，我也不想改！”趙立本撇撇嘴道。
　　“妳說妳上次都大老遠到高家莊了，跟我認個錯，道個歉怎麽了？”高拱啐道：“說不定我原諒了妳，妳孫子這幾年就好過多了。妳這輩子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了！”
　　“唉……”趙立本長長嘆了口氣，掏出雪茄來讓簪菊給點上，教著高拱怎麽抽。
　　然後又點了壹支給自己，吞雲吐霧了好壹會兒，才借著煙霧的掩護，悶聲道：“其實上回就想跟妳把事兒說開，可那次是去求妳復出的，再說當初的事兒，豈不顯得低聲下氣？”
　　“所以妳就跟我壹聲不吭，釣了壹下午魚？”高拱恍然大悟，被煙嗆得咳嗽起來，心說這破玩意兒有什麽好吃的？張叔大也喜歡……
　　“現在我也是平頭百姓了，而且肯定沒法鹹魚翻生，妳總可以說了吧？”高拱說著語氣加重，又像要吃人壹樣吼起來。“說說妳他娘的幹的好事兒！”
　　“想讓妳老婆聽見，妳就吼啊。”趙立本冷笑道。
　　“請講。”高拱壹下就沒了氣焰。
　　“好吧，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不說出來我也憋得慌。”趙立本深吸口煙，方打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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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陳年恩怨，還得從高拱說起。
　　話說當年高拱十六歲，隨著他在六部當官爹高尚賢在北京生活。
　　別看高胡子現在這樣，當年也是風度翩翩美少年壹枚。嘉靖初年，世宗皇帝為妹妹永淳公主選駙馬，高拱因為少有才名，長得又帥，竟然殺入了決賽圈——與另外兩個候選人，壹起入宮去給太後和公主挑選。
　　永淳公主壹眼就相中了高拱，可她媽章聖太後相中了另壹個叫謝詔的。因為高拱當時還是小鮮肉壹枚，顯得有些稚氣，不如那謝詔看上去穩重，屬於中老年婦女最愛的那種類型。
　　於是高拱就沒有走上駙馬這條終南捷徑，只能回家苦讀，勉強中解元、考進士過活這樣子……
　　這邊公主雖然不願意，但也拗不過母後，只好哭哭啼啼下嫁了謝詔。
　　誰知這回太後真打了眼，入洞房的時候公主才發現，這謝詔不光面相長得急，頭發長得更急！
　　他竟然是個半禿！頭發都紮不成個髻！他就不該叫謝詔，應該叫謝頂……
　　而且他還不到二十歲啊，頭上就那麽稀稀疏疏幾撮毛，讓公主的少女心能不碎壹地嗎？
　　可皇室要嚴格遵時禮教，公主又不能退貨，十分厭惡駙馬，幾年沒讓謝詔↑自己。
　　後來謝駙馬使出水磨工夫，好容易漸漸跟公主拉近了距離，眼見著終於可以在成婚後的第十幾個年頭，嘗壹嘗公主到底啥味道了。
　　這沒什麽好驚奇的，因為大明的公主和駙馬並不住在壹起，通常只有公主想要的時候，才會招駙馬過來。不然駙馬是不可以進公主府的。
　　誰知就在這節骨眼上，高拱高解元中了進士，還被選為庶吉士，壹時風光無限！
　　好些人還記得他是當年落選的駙馬，不久，京城裏傳開了壹支‘十好笑’，最後壹句‘十好笑，駙馬換個現世報’，就是笑話公主挑錯了駙馬。放著文曲星不選，選了個丟人現眼的家夥。
　　這缺德歌詞傳到公主耳邊，得，駙馬前功盡棄。公主整天朝他發脾氣，把他貶得壹文不值，這日子徹底沒法過了。
　　駙馬整日唉聲嘆氣，他有個壹起逛窯子的好朋友，叫趙立本的，便給他出了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