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羊肉和報紙

　　當晚，父子倆在海門縣城南門外的壹家前面吃飯後面住店的客棧投宿。
　　海門城其實是嘉靖四十年，為了禦倭修的守禦千戶所城。正方形的城墻邊長二裏，在當時看來，在這鳥不拉屎地方已經是大的過分了。
　　誰能想到，這二十年海門發展的這麽快？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上百個畜牧場，上百萬畝棉田。城內整日客商雲集，來拉牲口、收棉花、買皮革油料的大車把個小小的海門城塞得水泄不通？
　　在這個武德充沛，安全無憂的地界，貿易中心很快便轉移到了城外，如今南門外街區的面積比城內都大，也更繁華。大街上棉店、布店、羊毛店、皮革店、肉店、活牛羊店、油料店，客棧、酒館、窯子壹家挨壹家。
　　這會兒天黑掌燈，大街上各色燈籠幌子交相輝映，忙了壹天的客商、職工、農工結伴出來逛街吃酒，吃完了再耍壹會兒大寶劍。要不是那揮之不去的牲口糞便味，還真以為這是在大城市呢。
　　海瑞看著外頭穿著棉袍皮襖，操著南腔北調高聲談笑走進店來的食客定定出神。海中平卻只盯著爐子上那大鐵鍋咕嚕嚕燉的提湯羊肉咽口水。
　　海門提湯羊肉號稱通海平原菜譜之冠，所用海門山羊肉乃當地特產。其奧秘在於將山羊去勢後育肥，這樣山羊沒有了俗世的欲望，每日只安靜的吃草，生長快，肉質豐滿細嫩，沒有膻味。
　　烹飪提湯羊肉時，壹般選用三四十斤的細骨健壯的壹齡羊。將大片生羊肉焯水去除血汙後，放入大鍋清水中，加姜、蔥、蘿蔔、黃酒等簡單的調料燒煮，先大火燒開出去浮沫，繼續用大火燒壹刻鐘，便改用文火煮壹個時辰左右。待羊肉酥後撈出，趁熱拆骨，保持各部位的完整，分別放入盆內，不能疊放混放。
　　放入盆內的羊肉要用原湯燒幾次，使朝上擺放的羊皮潔白光滑，羊肉內無雜骨碎肉殘留。鍋中撈去姜、蔥、白蘿蔔等物，加少許精鹽燒開後將羊湯盛入幹凈盛具待用。
　　店家早就註意到這小夥子的饞樣，肉壹出鍋便舀了壹海碗，配上粉絲青菜心，澆上壹勺羊湯，擱在他面前。操著海門話道：“切吧，不夠還有。”
　　海中平忙道了謝，然後將那碗白燒羊肉送到海瑞面前，請父親先用。
　　見這少年饞成這樣，還沒忘了禮數，店家不禁笑道：“妳老子年紀大了，還是切個紅燜的吧，不費牙口。”
　　他便掀開另壹口小鍋，裏頭也是燒煮的羊肉，但加上醬油、冰糖和少許羊油多燉了好壹會兒。
　　店家舀壹盤紅燦燦的紅燜羊肉端上桌，又送了壹盤撒著胡椒面、配了甜面醬的冷切羊肉。海瑞剛要推辭，店家卻笑道：“老丈放心，這兩盤是我送的，不要錢。”
　　旁邊大啃羊頭羊蹄的食客聞言起哄道：“老板，我們也能白吃嗎？”
　　“做夢去吧。”店家又將壹壺茵陳大曲擱在父子桌上道：“老子是看老丈年紀大了，而且越看越面善。就妳們壹個個滿臉橫肉的鬼樣子，還想讓我請客，那真叫見鬼了呢！”
　　食客們大笑著看向海瑞。別說，還真是看著好生眼熟，總覺得像在哪裏見過，但的確又不認識他……
　　便七嘴八舌詢問老丈哪裏人士，以前來過海門嗎，這大過年的來投親還是過境？
　　海瑞笑著說自己是瓊山人，此番去北方路過此地，四十多年前來過壹次。
　　“四十多年前，老丈吃過他家的提湯羊肉嗎？”有個食客笑道：“胡老板吹牛說他家是百年老字號。”
　　“哈哈哈，”海瑞攏須搖頭道：“當年太窮，壹路上光啃幹糧喝涼水了，哪吃得起肉啊？”
　　“當年老丈就是有錢，也吃不到我胡家的提湯羊肉的。”店家笑道：“那時候全縣才養幾頭羊？全讓揚州的大財主收去了，我爺爺那時候是給大鹽商家裏做羊肉的。”
　　“那麽說，還是托妳的福，我們也能吃上鹽商家的佳肴了？”眾人哄笑道。
　　“呵呵，咱可不敢居功。”店家便笑道：“說白了，是在老家做買賣能賺到錢了，咱才能回家開這個店。”
　　“那倒是，妳賣這麽老貴，當年我們也吃不起啊。”食客們紛紛點頭道：“他奶奶的，那時候壹年到頭能吃頓飽飯就謝天謝地了。還吃肉？想屁呢！”
　　說著狠狠咬壹口滋滋冒油的羊頭，報復從前的貧窮。
　　“也沒這麽多羊給妳們吃啊。”店家感嘆道。
　　“看來這十幾年，變化很大啊。”海瑞撚須笑道。
　　“大，特別大！”眾人壹起點頭，壹個四十多歲的食客感慨道：“這世世輩輩都沒變過的苦日子，忽然壹下子就不壹樣了！”
　　“可不，壹下子就有奔頭了，”壹個五十多的老漢揮舞著手裏的羊蹄子，高聲道：“渾身是勁兒！”
　　“那主要還是吃上肉了……”有人打趣道。
　　“哈哈哈哈！”食客們哄堂大笑起來。
　　這時門簾忽然掀開，壹條身影帶著寒氣倏然進來，朝櫃臺丟下壹樣東西便又倏然出去了。
　　食客們卻習以為常了，有人便對夥計笑道：“今天的日報來了，快給念念！”
　　海瑞這才知道，原來剛才進來的是送報小童，不禁驚奇道：“這裏也能看到當天的《江南日報》了？”
　　《江南日報》作為江南報業集團的官方報紙，甚至海外行政區也能看到。但大都是好幾天前出版，甚至上個月的舊聞了，只有蘇松壹帶能看到當天的新聞。
　　“這不就隔著條長江嘛。”店家便解釋道：“上午從太倉出發送過江，運氣好當天到縣裏，運氣不好就得隔天。”
　　“也是縣裏訂報的多，才給這麽快馬加鞭的送。”有人郁悶道：“我們農場離這兒不過十裏路，就不給送。”
　　“妳們農場那麽幾十號人，就訂壹份報紙。人家當然不給送了！”店家笑罵道：“送多了給羊看啊！”
　　“看了報紙的羊，說不定肉更香呢。”那羊倌兒打趣道。
　　“別扯了，錢伢子，快給念念報紙，有什麽新鮮事兒。”食客們紛紛催促起來。
　　“好吧。”那夥計便拿起報紙，清了清嗓子。嘈雜的大堂中立馬安靜下來。
　　“今天的頭版頭條是——四五計劃進入最後沖刺階段！”
　　“隨著二十年大會的勝利閉幕，集團的四五計劃也來到了收官之年。過去四年裏，集團各公司、各部門、各海外區，沿著集團大會制定的宏偉藍圖砥礪奮進，狠抓實幹，終於到了關鍵沖刺階段……”
　　雖然《江南日報》的發行對象是普羅大眾，所以報道用的都是大白話，但以海瑞看來，老百姓應該對這種枯燥的官樣文章不感興趣才對。
　　然而食客們都聽得十分認真，竟沒有壹個插嘴的。
　　待到頭條文章念完了。那夥計忽然歡呼壹聲道：“今天的代表巡禮，是咱們海門的牛大帥！”
　　人們便歡呼起來，有人吆喝著牛癟牛癟什麽的……
　　“牛大帥？”海瑞吃驚道：“是哪鎮的制臺啊？牛平天嗎？”
　　“哈哈哈哈……”食客們終於大笑起來，那個羊倌兒擦著淚道：“老丈，牛大帥和咱是同行，我放羊他養牛。”
　　“妳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人家叫牛大帥，咋沒人叫妳羊將軍呢？”旁人取笑他道。
　　“聽說江南集團的代表很厲害啊。”海瑞笑道。
　　“那當然了，集團代表可牛得不得了。不光能開大會聽報告，集團的大事兒還得他們舉手同意才行。”小夥計滿臉崇拜道：
　　“他們還能代表下面人向上頭反映情況，而且上頭必須及時答復。要是有人胡作非為，他們還能檢舉揭發，全程參與調查呢。”
　　“這養牛還能養成集團代表？”海瑞又問道。
　　“老丈，咱們江南集團可不興萬般皆下品那套。”小夥計與有榮焉道：“幹啥幹得好都能出頭！好比我們牛大帥，人家養牛可牛逼了！前些年集團從紅毛鬼那裏進了壹批黑白花牛，據說下奶壹頭頂咱們的黃牛水牛好幾頭。”
　　“可是這牛也水土不服啊，大老遠來了咱這兒，就是不下奶了。”旁人接話道：“不光咱們這邊，在耽羅、臺灣的牧場也差不多，不是不下奶，就是下得少。農學院的專家都解決不了的難題，最後讓咱們牛大帥給解決了。”
　　“怎麽解決的呢？”海瑞饒有興趣的問道。
　　“好像是跟黃牛配種，生下來的小牛就好了。”眾人不甚了了道：“總之，現在學生們能壹天喝上壹杯奶，多虧了牛大帥育出的小奶牛，妳說牛癟不牛癟？”
　　“這不他就評上了壹等勞模，成了集團代表了。”羊倌艷羨道：“早知道我也去養牛了。”
　　“拉倒吧妳。”眾人壹陣哄笑，便繼續聽報。
　　待念完了頭版的集團要聞後，小夥計翻到第二版海外版，接著念道：
　　“這版頭條是——大喜訊，莽應裏兵敗暹羅，大城保衛戰勝利！”
　　海瑞再次驚訝的看到，食客們全都興奮的歡呼起來，有人還跳到凳子上手舞足蹈。
　　店家非但不生氣，還高興的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今天都免單啦！”